百裡諾說是去了十方城,其實並未進入,而是止步於大平原上大柳樹底下,抬頭仰望著大柳樹。自從沈惜墨出事,他再未回過十方城,多年未見大柳樹,如今再見,大樹也平添下許多滄桑,枝乾更為粗壯蒼虯。如今這大柳樹正是何真與無念母子所化,兩株樹一棵略粗,一棵略細,根底並攏,根係盤曲交錯,樹乾合抱,相互糾纏著望天而生,枝枝椏椏密生交互有無,你中有我我中有你,衝過半天之後複又垂於地上,合成渾圓的一方陰翳。
百裡諾到此地,先乖乖坐在柳樹下,警惕盯著往來出入的仙凡,不錯過一個身影,勞累了則就地側身躺倒,一手支頭,雙眼一時望天一時望行人。直待第二日辰時過,又等到午時,仍不見有金甲神來捉他,便是無毒承諾不虛,他也終於放下一顆心。
百裡諾起身伸展腰身,在樹底下恭恭敬敬作了三個揖,乖巧道:“無災道人、無念夫人,二位莫怪,是你家那位天尊讓我來的,一切不妥你們隻去托夢責怪他吧,莫要害我。”說完,他將垂地枝椏攬過一把,另一手執狼頭小匕首,使勁一揮割斷下來。
至此,百裡諾於大柳樹之外的平原上,避開行人往來通路,擇一塊平坦地,盤膝穩坐地上,一根一根順過柳樹枝條,隻截取尖稍上二尺來長的一段,其餘均舍棄不要,再將這些柳稍趁著新鮮深深插入泥土中,直至向下再插不動為止,一根複一根,柳稍之間不論縱橫皆相隔半步,一排五十九根,共計五十九排。他就這樣插秧一般,排布完一畦,相隔不遠再插一畦,柳條用光時仍舊從大柳樹上割取。八九日光景間,他就將大柳樹周圍插得密密匝匝皆是柳稍,也不澆灌,也不沃肥,隻倒背雙手往來巡視,見人來則大聲嗬斥,極儘驅趕之狀,生怕踏壞踩歪一根。那些進出十方城的仙凡見他呆呆地守著一地柳稍,內中隻有少數水靈堅挺的,多半都已乾枯垂頭,仍被當做寶貝一樣,因此權作風景來看,無人解其深意。
終於一天入夜,絲縷風雲皆無,漫天星河競光,霎時好看。百裡諾仰頭觀天,小心落腳柳稍田中,對照天上星辰,時不時拔除無用,足足忙碌至後半夜,而他的柳稍田已然不複最初模樣,與天上星辰全都一一對應,儼然一副地栽星辰圖。百裡諾顧不及休息,趕緊趁著天光未現,以小匕首在柳枝中間的土地上來來回回比劃,將柳枝或數枚分隔,或一叢連接。那些留下的柳稍終不負期望,全部抬起頭來,飽張奕奕生機,上麵的細葉嫩芽翠綠如滴,仰麵正對天上星辰,接光納露,於地底下綿延細密根須,深紮沃土。
好容易忙活到天亮,日尚未升,土地之上的晨露集聚於匕首劃出來的道道淺溝中,晶瑩流淌似溪水。淨水流乾淨,土地之下,淺溝之中,緩緩溢出絲絲淺紅沁染之物,也是集聚在淺溝中間,順著星辰排布在柳枝間流淌集聚,全都集結大柳樹下,百裡諾亦不去管他。淺紅之後是深紅,滿地暗紅血絡,夾雜於蒼綠的平原上,竟有幾分可怖。百裡諾見遙遠東方天邊伴隨朝陽而出的道道人影,知往來行人開始集聚,抓緊時機,雙手執定匕首,照準兩株柳樹之間的縫隙,狠命插了下去。
這些從地底泛溢上來的暗紅之物,便是當年仙魔兩界大戰最終一戰時遺留在此的無數鮮血,摻雜少許殘缺魂魄零星神識,並附著其上的點滴修為,日久滲入土地之下,沁染一方水土。百裡諾借助大柳樹綿延不知幾百裡,縱深不知幾百裡的根係,以它的枝稍召喚感應,以星辰為引導,終於將這些將士遺撒鮮血收歸回來,全被狼頭小匕首吞噬入肚。等行人們走至此處,百裡諾已不見蹤影,滿地柳稍也遭拔除,隻遺乾涸坑窪。
百裡諾將小匕首仍舊插在腰間,尋清泉抹抹臉,將發髻抿整齊,從行李裡翻找出一身乾淨衣衫,換下泥濘臟衣仍舊藏回行李之中。渾身上下收拾妥當,他再自行李中翻倒出一柄比拳頭略大的玉壺、兩隻小小的蓮花銀盞,以一塊大帕子包裹好抱在懷裡,動身去了文惜寶的將軍府。在門房處得知文惜寶至晚才歸,百裡諾一言不發退至一旁不礙事處,靜靜等候。
日已落,天邊一輛辟邪車緩慢搖搖而至,百裡諾急忙上前高喚一聲:“寶兒!”
文惜寶在車裡便聽出百裡諾的聲音,想他如今身份尷尬,一時琢磨不透是見他好還是不見為妙,左右躊躇,到底硬著頭皮下了車,現出一副大度仁義的模樣,關切問道:“可是有什麼為難之處?不妨事,既到了我這裡,便是我的事,儘管說出來。”
將軍府上下哪個不識百裡諾,不知他的底細,既知既識,早在白日間就聚成一叢一叢的對他指指戳戳,此時見家主在門外就掏問起來,底下愈發的不客氣,都圍攏過來瞧看熱鬨。百裡諾豈是個不知眼色高低的,隻好畏畏縮縮地從帕子裡掏出玉壺,遞到文惜寶眼前,可憐巴巴道:“這玉壺是惜墨亡妻所贈,今日是我生日,我欲對酌,可惜身邊無第二人,三界四海知己無多,惟有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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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惜寶出語嘲諷道:“當你風光時,跟在我那義父後麵,指著他喚‘兄弟’,還娶了與東方無毒天尊同輩分的冷氏女兒,身旁立著的都是冷月影、冷文驊一般的人物,我哪裡還配做你的知己,最低也要喚你一聲‘叔父’才是。”
百裡諾低聲道:“都是命運捉弄而已。人家的命運都是隨行如父如兄,我的命運卻看我似雞鴨,肆意捉弄,極儘嘲諷。就連他們也是一樣,哪個是真心待我,全都看我似凡間的戲偶人,隻當個解悶的玩意。隻有你,自軍營時便對我最好,出入伴隨,什麼心事都跟我說,始終不嫌棄我。我也知你怨恨,隻是如今誰也不自由,萬事焉能順從自己這顆心,不過小心討生活吧。看在三界間隻你我是來路曲折的,同病相憐而已。”
最後這一語恰中文惜寶心事,他無奈隻好令百裡諾隨他一同進了府。
二人終於對坐,文惜寶好奇,仍譏諷道:“你個不知來路的,竟還有生日?”
百裡諾惟有訕笑:“人誰沒有個生日,本來我也不知,可還記得那日進地府查看《七世溯因書》,我順便尋判官替我翻查卷宗,這才知曉我的生日在哪一天。”
文惜寶見他口口聲聲隻談往事,生怕自己被他聽去把柄,便截住他的話問道:“今日你來隻是為著尋我吃酒?”
百裡諾道:“放心,不須文將軍破費,我的這柄玉壺自有流不儘的酒。”說著便在麵前擺開兩隻銀盞,一手執壺,手腕輕翻,壺嘴兀自流出汩汩清泉美酒。他自留一盞,遞給文惜寶一盞。
文惜寶執盞在手,雖謝過卻隻不動聲色看著,等百裡諾飲儘盞中酒,他手邊一動未動。
百裡諾似沒看見文惜寶的小心,緩緩講述道:“辭官時多少珍寶都放下了,獨獨不舍它,無事時便斟上一盞,人與孤影對酌,似是惜墨賢妻仍在。”
文惜寶順勢道:“正是呢,既然提起來,第一杯該敬姐姐。”說著將酒朝地下一潑。
百裡諾起身,替文惜寶斟滿第二盞酒,繼續道:“聽聞此壺是當年惜墨妻獨自率大軍蕩平什麼其羅城時,從他的國庫中翻找出來的一件無價珍寶。”
文惜寶何須顧及百裡諾心緒,隻笑著打斷他的話,糾正道:“什麼‘其羅城’,那叫‘那頁其羅羅城’,在我姐姐身邊也幾百年,幾句天狼話都學不成。‘那頁其’意即紅屋頂,‘羅羅’是‘何其多’之意。那個地方有傳聞,說將來一城都將失於大火之中,因此最怕火,把火視為萬物之尊,建設紅房舍取以毒攻毒之意。那是姐姐頭一次獨自率軍征戰,國主特準許她著紫衣,紫衣紅甲,十分的漂亮,引領一路戰火燒了過去。紅房頂上綻紅花,我雖未親見,想來也是一大觀。”
百裡諾亦陷入回憶:“最美的草原之花。”
文惜寶道:“這是國主的話,底下對姐姐的評價可沒這麼好聽,都言她是一叢含苞的狼毒花。她才是得義父親傳,承襲他一身本事的那個,可惜當年仙魔兩界大戰於她而言,天時地利人和都不對,否則哪裡還有你與我的事。”見百裡諾舉盞,他也將盞舉至唇邊,不覺淺抿一小口。
百裡諾起身走到文惜寶跟前,替他將酒盞斟滿,返身回到自己座位上,給自己也斟好酒,這才開口道:“惜墨是女孩子,生得嬌媚,她的父親又是你那國主最倚重的臣子,自然更受偏愛。其實我冷眼旁觀這些年,不論在軍營,還是後來在天庭,你的義父對你從來都是二十分的倚重,與我言必提及。尤其如今,他沒了女兒,我越發說不上話,那兒子又未成年,且看性子是個溫吞怯懦的,應當不很順他的心思,正是你的好時機。”
文惜寶恨恨端起酒盞,使勁灌了一口:“義父看我長大,自然舍不得我。就是那個南方天尊,從前還顧及一二顏麵巧言糊弄,如今有了自己的親兒子,用不上我,愈發看我仇人一般,每每夾在義父與我之間極儘挑撥,偏偏義父還聽她的話。”
百裡諾走至文惜寶跟前,便斟酒邊委勸道:“你也知她是天尊,日常少不得拿出些獨一無二的架勢,你隻小心伺候,儘量少沾惹就是,有事隻跟你那義父說。你那義父,從前號‘不敗狼王’,其實有些血性在肚腹中。”
文惜寶不待百裡諾回到座位上敬酒,自顧自將盞中酒一飲而儘,摔杯道:“什麼不敗狼王,有了媳婦就是個夾尾巴狗,那小肚窄量的婦人,靠著三分妖媚迷得義父整日不辨方向。靠他不如靠我自己,改日我定要那青靄見識見識我的手段,再不敢欺我頭上。”
百裡諾見文惜寶有些醉意,忙作辭道:“多謝今日你陪我,我該回去了。再晚怕是趕不及明早的點卯,被金甲神揭發,害你受連累就不好了。臨走我再多言一句,如今你受陛下倚重,官職得來不易,務必小心,尤其似你似我,由凡間上來的,內裡不比他們天生的仙骨仙肌,外麵沒個家世仰仗,莫說南方天尊隻是一條龍,與個天宮豢養的靈獸差不多,依仗天庭勢力,就是金甲神這等外圍仙家,儘量少招惹,你惹不起他們的。”
文惜寶當即拍案怒起,一把扯住百裡諾衣袖,從他手裡搶過玉壺,對準壺口連乾幾大口,將嘴裡殘存酒沫口水與話語一道,一股腦噴了百裡諾滿臉:“連你都敢瞧不起我!就是十路金甲神大統領我也不懼他,什麼狼,什麼狗,就是條大狼狗。來人,執我的令,去……你如今駐地在哪一方……啊對,就去那裡,告知當地金甲神,百裡諾被我留下了,彆拿點卯這等小事煩我。你們趕緊準備一桌酒席,今晚我要與百裡諾作生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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