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宮之後,長河邊的蘆葦叢隨風飄蕩。
那裡是趙水找到的一處靜所,這段日子他將土石挖填成型,又搭了個葦草束紮的屋蓋,算是個半穴半棚的小屋。
屋穴裡,隻有兩卷占了不少塵土的鋪蓋、滿地的書,和一團灰燼聚起的火堆。每每心思煩亂、或是旁人的言語太雜的時候,趙水都會帶著付靖澤來此修習。四周唯有潺潺流水、鶯鶯鳥語,透過蘆葦叢的縫隙,剛好可以望見對麵的遠山如墨。
此時流水冰封、鳥獸皆散,萬籟俱寂中隻見正被斑駁的皚皚白雪覆蓋,彆有一番清寒之景。
“對不起。”趙水說道。
並排坐著,付靖澤遠眺蒼山,一動不動。
沉默一陣,趙水側過頭,看見他的那雙眼睛裡憋得發紅,不免更添愧疚。
“你若還想發泄,衝我便是。”
說完,趙水深吸口氣,做好了迎受的準備。
仍是沒有回應。
付靖澤紋絲不動地坐著,直直地望向遠處,全身上下,唯有被淚意酸擾而顫動的眼皮。
正在趙水疑惑他是否還未從控製中緩過來時,忽聽他開了口,說道:“我爹娘,是不是真的走了?”
言語間,仍是孩子稚氣。
“嗯。”趙水回道。
“為什麼會走?”
“他們誤食毒物,不幸逝世。”
付靖澤的腦袋稍微動了下,擰起粗眉,低頭看向地麵。
“爹娘做菜,知道有些吃的有毒。”他目光爍爍,說道。
“是被人誤傷。”
付靖澤立即轉過頭,道:“誰?”
“已經領罪關入惡淵海了。”
“……”
對這像是搪塞的話,付靖澤顯而易見的不想入耳。
趙水察覺到他在咬牙,愈卷愈多的恨意與不甘清楚地浮於臉上。
這一瞬,他似乎又長了些許年歲——
又或者,隻是經曆催人成熟。
“對不起靖澤兄,這件事情一直瞞著你。”輕輕搭上他的肩膀,趙水說道,“我想說的是,它不是剛剛發生的,是在歲中之前。你經曆過、咒罵痛恨過,也將一切處理好儘了孝道,所以它已經過去了。而你會去到惡淵遇難受傷,又回到這裡修習,都是為了你爹娘的遺願——先城後家,做個忠勇將才、光耀門楣。
我不知道這麼說,你年歲倒差,能不能理解……我能做的,隻有儘快恢複你的全部意識,那時候再去看這些事情,好嗎?”
趙水看向付靖澤,眼中帶著懇切。
“他們說——”付靖澤轉過臉,盯著他說道,“在惡淵海,你故意將我煉成輔星,是真的嗎?”
他的思慮突然跳到另一處,讓趙水一時難以反應。
那雙孩童般的眼睛蒙了塵,帶著犀利的銳光。以前敦實憨然的他,還未見過有如此靈光的神情。
趙水怔愣後,微微一笑,問道:“你覺得呢?”
“我……”那釋然無辜的笑,讓付靖澤躲閃開懷疑的目光,語塞得沉默了一陣兒。
“我自然是不信的。”半晌後,他憋著氣道,“你根本沒控製我,還每日想辦法幫我恢複傷。外麵的那些人,造你的謠後又造我的謠,自然不可信。但是你騙了我,你騙我說會帶我回家的——我會問你這個,意思就是你不能再騙我了,否則、否則……”
“否則怎樣?”趙水回道。
付靖澤胸口起伏著低眸想了想,沒再說話,眼眶反而又紅起來。
趙水笑了笑。
“你……”
“若是他再騙你,找星門前輩理論便是。”忽然間,從稀疏蘆葦叢中傳出一句響亮的言語,龔副城主出現在乾枯的蘆葦後麵。
此人的功力還真是深厚莫測,這麼近的距離,趙水竟未察覺到分毫氣息。
也不知道他剛站了多久。
“龔副城主。”趙水起身行禮道。
“不必拘束。”龔副城主背著手走上前,視線從穴棚裡掃到了付靖澤身上,說道,“本官過來,是為自己的失言致歉的,不知詳情,才驚擾了這位付弟子。方才那一場,讓你們受人責打,我也難逃其咎。”
說著,他徑自俯下身,竟往小屋裡走了進去。
趙水和付靖澤對視一眼,往外偏了下頭,讓他先避一避。
待付靖澤走遠,他才轉過身,看著龔副城主手裡拿著的一張紅帖,問道:“此處偏僻,龔副城主有意來找,怕是不隻與我等弟子閒聊吧?”
“是。”龔副城主轉頭看向他,笑了下,將帖子遞過來道,“本官是來送這個的。”
“勞煩龔副城親自過來。”趙水拱手道,將它接過。
是本請帖,最開頭是“年歲佳節,宮城上宴”八字,除夕夜,宮苑內——竟是一年一度的星門盛宴。
趙水有些不解。
“據弟子所知,年宴是為犒勞星門大臣,往來者皆是有功之臣及其家眷。”趙水問道,“敢問龔副城主贈弟子這請帖是以何緣由?”
“不是本官贈的。”龔副城主向他抿嘴一笑,說道,“是城主大人親自囑托,讓本官將請帖交於你。畢竟在惡淵沙場,是你冒死頂替世子陷入危境才解危機,當屬功臣之一。而且,趙弟子,城主未將你納入功臣邀約之列而單獨送請帖,此舉何意,想來你如此聰敏,應當知曉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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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言中的弦外之音讓趙水心中一抖。
激動,卻又瞬間暗寂。
“弟子不知。”趙水低眸回道,看了眼請帖,“恐有冒犯,不敢擅領。”
龔副城主的笑容收了收。
他背過手,在狹小的地方踱了兩步,說道:“外麵風波傳得沸沸揚揚,你也知曉。所有人都在翹首看著,好奇那被城主大人放養在外的兒子可否歸宗、會打壓還是給予本該應有的待遇,畢竟……孩子無辜啊。”
龔副城主轉過身對趙水發出了最後一句的感歎,讓他情不自禁地暗暗握了握拳頭。
一時無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