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夏之宴是赫連破擔任城主的第二年開設的,參宴的各路朝臣都有,名義上是為今年夏日祈福,希望風調雨順安然度過炎炎夏日,而真正的目的,是為了增加星門與普通科考入仕的朝臣之間的溝通,打破各成一派、彼此暗自敵對的局麵。
幾乎所有有意願的朝臣都可以參加。也就是說,整個星城朝廷都在等著趙水。
這一次,趙水沒有像先前往返兩地時那般沒日沒夜地趕路了。距離清夏之宴尚有十日之期,他有足夠的時間踏入久違踏足的土地,看看這裡的街巷是否發生什麼變化,然後一點點向那熟悉的城池靠近。轄地邊線的守衛應該是提前接到了命令,趙水走過時,沒有人阻攔,甚至查問都沒有。
趙水有了幾分真實感。
於是剛跨過警戒線的他,戴上鬥笠後,開始步入市集大量采買。
勒住馬韁,趙水在一家農具鋪前停下,盯著店門口的器物思索。柳生澤踉蹌著腳步跟上,雙臂掛滿了沿途采買的包裹——臨湘的雲霧茶、南嶺的蜜漬梅、湘繡坊的錦帕……每一樣都是趙水精挑細選要帶給都城的禮物。
“這裡的耕犁更輕巧。”趙水翻身下馬,說道。
柳生澤聞言“哈”了一聲,卻被趙水一個眼神釘在原地。這位柳門主此刻哪還有昔日道貌岸然的模樣——褶皺百出的綢衣取代了墨綠長袍,衣擺下是被鐵鏈鎖住的雙腳,連那頭原本整潔的發絲都快完全變成銀白,沾滿了塵土。落在旁人眼裡,都當這人高馬大的壯年在虐待自己的老管家。
柳生澤本來得知要回星城就膽戰心驚,沒想到回去這一路,趙水竟還讓他當起了挑夫!
我日構禍,曷雲能穀……他在心中哀歎道。
“帶上。”趙水將銅錢放在店中櫃台上,出來後對柳生澤說道。一個脅迫的眼神拋來,柳生澤下意識地慌亂,手上傾斜,他趕忙用下巴抵住快要滑落的包裹堆,模樣狼狽至極。
街邊幾個孩童路過,指著他咯咯直笑。
“趙水!”柳生澤終於忍無可忍,咬牙道,“要殺要剮給個痛快,何必如此折辱!”
他這一句喊出來,趙水沒受影響顧自去牽馬,周圍的百姓反而聞言一驚,紛紛停下動作看向他。時間仿佛在這一瞬停滯,氣氛逐漸緊張起來。
柳生澤意識到自己衝動了,連忙將手上物件舉高,擋住臉跟著趙水的馬要溜。
“耕犁!”
趙水一喊,他又趕緊灰溜溜地回去,從包裹的縫隙中騰出兩根手指,勾住耕犁上麵的凸起,一咬牙,用力將它拖了走。
在大街上走了近百步,柳生澤幾乎被包裹淹沒,隻露出半張鐵青的臉,都被汗水浸濕,引得路人紛紛側目。就在他撐不住索性要倒下時,趙水忽然勒住韁繩,轉過頭看向他,故作驚訝地邊打量邊道:“怎麼買了如此多的東西?帶不動了,要不你還幾件回去?”
“你……”
“但皆精心挑選過。”趙水又道,“乾脆雇輛馬車。”
一袋銀錢扔到柳生澤麵前的地上,此時的他已顧不上什麼折辱,剛要鬆口氣,卻聽趙水補充道:“不過柳門主還是走路為好,熱出這麼多汗,免得坐車悶出病來。”
柳生澤抬眸望向他,閃過一絲怨毒,卻終究沒敢出聲。
馬車吱呀前行,很快離開入境後的第一個縣,駛入荒郊。四野漸暗,起伏的山巒像巨人般層層疊疊,圍繞在小道周遭。趙水前行數裡後,突然拉住馬,轉頭望向馬車後頭,蹙起眉。
跟在一旁的柳生澤見狀,也轉頭看去。可唯有馬車頂的一盞幽幽燈火,身後的小路早已沒入黑夜的幕布中,什麼也看不清。
周圍響起蟲獸的奇怪叫聲,即便身負星靈,他也不免感到害怕。
“將軍,怎麼了?”柳生澤往馬車邊湊近,壓低聲音道。
趙水瞥向他,心想這個時候反倒稱呼“將軍”了。他嘲弄一聲道:“不做虧心事,何懼行鬼路。”然後一甩鞭子,加快了馬車速度。
“將軍、將軍等等我!”柳生澤叫喊道,跟在馬車後麵,使勁挪動他那被腳鏈拷著的雙腿一路小跑。
不見了。趙水心道。
他們一進縣城就被人盯上了,如今行至郊外不再跟蹤,難道是為了防止他禍害縣裡百姓?一縣管一縣的事,他們也不怕他中途藏匿起來。
一路向前,夜霧四起,趙水正考慮在哪裡落腳時,前頭不遠處隱隱映出一座屋宇的影子。
那是一座半傾頹的山神廟,飛簷缺了一角,但大門尚算完好。趙水停車在門前眯眼觀察片刻,直至柳生澤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後,才將馬繩甩到他手裡,自個兒下車點起手燭,進了廟中。
廟內比想象中整潔許多。供桌積灰,地麵落塵,殿中塑像已不見,但留下個寬敞平整的基座,隻要從外麵拾些乾草一鋪便成了床榻。兩側牆壁上的燭蠟殘缺,但餘下的量足夠燈火通明地燃過今晚。四角物件雜亂,撕裂的帷幕飄飄,在半開的窗扇上落下投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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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水點燃兩支殘蠟,小廟頓時亮堂起來。環視中,他的餘光瞥見蠟燭與底座間的縫隙,眉間微動,又用手指摸摸燭座,沾了一指的塵灰,眼神驟然冷下。
正好此時柳生澤栓好馬車進門,趙水的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,轉身說道:“找些乾草,今夜你睡基座上。”
前腳剛踏入門檻的柳生澤頓生後悔——他就該直接留在外頭不進來的!
怨懟間,他也無暇思考為何趙水寧願睡地上,把形如床榻的基座讓給了他。
“趙水,趙將軍!”他氣道,“我再次跟你重申一遍,以我三十年的官績擔保,菌粉之毒確實是我下的,但隻為煽動朝臣挑撥你與先城主的關係,並無謀害城主之心!“困靈”之事我毫不知情,甚至還為你籌謀煽動軍士逼迫朝廷!你此時把怨氣全撒在我身上,演給誰看?趙水,你得明白,就算‘困靈’真不是你派去的,也是你造出來的殺人之法!”
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,也不知道哪兒來的氣力,說得鏗鏘有力。
他大口地喘息著,這一通發泄讓他好受多了。他盯著趙水,看跳躍的燭光照得他臉上忽明忽暗,襯得他神情越發陰沉。
四下俱寂,氣氛冰冷,柳生澤心中開始發毛。
自先城主之事後,這趙水變得喜怒無常,越發陰森可怖,動不動拿他出來折磨幾下出氣。死本就可怕,更可怕的是死後會被做成“困靈”傀儡,說不準最後落得個分屍而行的慘狀。
想到這裡,柳生澤頓生後悔,喘息變得小而急,僵若木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