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日,趙水開始與搖骰子結伴而行。
一個人的漫漫長路和兩個人並沒什麼不同,白日裡依舊口乾舌燥得不想說一句話,入夜時還是得把自己的身體藏進沙中躲避嚴寒。
唯一不同的,就是在碰到沙漠中那些同樣漫無目的行走的異獸人形時,多了幾分正麵迎上的底氣。
趙水記得初入這片荒漠時,因為那些惡鬼般的“東西”的攻擊,他提防著每一個碰見的活物,總是神經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,生怕那些形態詭異的生靈突然撲上來。可現在,或許是出於對自身樣貌的反省,又或許已經習以為常,趙水在碰到那些“東西”的時候,漸漸變得心平氣和,甚至可以從那些“東西”的一舉一動中,分辨出它們的情緒、態度,和想要做的事情。
比如那匹馬身羊頭的獸物,正以頭搶地用頭頂的羊角直插沙子,時不時揚起雙蹄嘶鳴一聲,看著似乎在學習如何使用頭上的“角”,並為此而感到開心;比如那個人頭蛇身的長物,青黑色的鱗甲在陽光下泛著幽光,盤在一處自己刨出的坑裡曬太陽,見他們靠近,懶洋洋地眨了眨覆蓋著三層眼瞼的眼睛,把頭往沙漠裡一鑽,結果還沒把尾巴完全藏住,便繼續打盹去了;還有遠處沙丘上佇立的幾隻“風行者”,它們有著羚羊的四肢與飛鳥的羽翼,正用尖喙梳理著被風沙纏結的羽毛,姿態優雅得與此間天地不符。
這樣的景象,才是這片“惡淵海”荒漠裡的常態——不攻擊、不打擾,隨無儘的歲月蹉跎一日又一日。
這些扭曲外表下的獸心人性,和外麵沒什麼不同。
“小心些。”搖骰子忽然開口道,“那倆東西跟咱們好一會兒了。”
趙水知道他說的是什麼,轉頭向左後方看去,隻見兩個人形輪廓正立在不遠處的沙脊上,一個身形高瘦,另一個矮胖,遠遠望去像是兩根插在沙裡的枯木。
可再仔細看,便會發現那高瘦者的脖頸上空空如也,該是頭顱的地方空空如也;矮胖者則更詭異,軀體像是被揉皺的紙團,四肢以一種違背骨骼常理的角度纏繞著,遠遠望去活像個滾動的肉球。
“他們看樣子並不想攻擊。”趙水說道。
“臉都沒有,你能看出什麼。”搖骰子的聲音帶著一絲警惕,扭動脖頸傳來幾聲脆響,說道,“光憑它倆也打不過,說不定在等彆的一齊上。”
趙水沒說話。他看著那兩個人形,見對方似乎察覺到他的注視,微微轉動了一下往前近了幾步,又停住,似在躊躇又害怕。
很奇怪,看著他們的反應,趙水的心裡沒有了恐懼,也沒有厭惡,反倒生出一種莫名的共情。是啊,都是被這片荒漠異化的存在,誰又比誰更正常呢?
“你做什麼?”搖骰子見他抬腳要走過去,伸手攔住他道,“這種東西彆去招惹。”
“搖骰子,你在這裡這麼久。這麼長時間,都沒有跟那些異物交流過嗎?”趙水轉頭看他,問道。
搖骰子大臂一揮,嘟囔道:“那都是些什麼我跟那些東西交流!想躲都來不及!不然怎麼被拆得都不知道,我能保持個人樣這麼久,靠的就是足夠機……誒,你乾什麼去?”
他看著趙水向那兩個“東西”靠近,跟著走了兩步,見攔不住,便停在後麵。
趙水向前走,察覺到對麵的兩個“人”受到驚嚇般,佝起身子往後退,便停了腳步。
他試著牽動嘴角,想做出一個平和的表情。可自進入沙漠以來,他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,麵部肌肉僵硬得像是生了鏽,乾燥的皮膚傳來撕裂般的疼痛,但他還是堅持著,一點點將嘴角向上提拉——這笑容想必比哭還難看。
可當他做完這個動作時,分明看到對麵的無頭人形頓了一下。
“你瘋了?”搖骰子怪叫一聲,在身後道,“跟這種東西示好,嫌死得不夠快嗎?”
話音未落,那“無頭人”竟動了。它邁著遲疑的步子,一步步走下沙脊,四肢關節發出“咯吱咯吱”的聲響,像是生了鏽的鐵犁。另一個扭曲的人形則原地未動,隻是纏繞的四肢微微舒展,露出藏在其中的眼睛——那眼睛生在膝蓋的位置,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。
“什麼鬼東西,咱們趕緊走!”搖骰子向趙水扔了把沙子,卻被他輕輕避開。
“無頭人”在離他們十丈遠的地方停下,空無一物的脖頸轉向趙水,接著忽然揮舞起四肢,讓趙水心中一抖。
但“無頭人”並未向他撲來,而是站在淵底,動作急促而混亂,像是在比劃著什麼,手臂時而指向自己的脖頸,時而按向地麵,最後猛地定格,指向左前方一座形似駝峰的沙丘。
“它想讓我們去那裡。”趙水輕聲道。
“管它想乾什麼。”搖骰子往地上啐了口沙,說道,“這種沒人樣的東西腦子裡隻有破壞的念頭。咱們走咱們的路,彆多管閒事。”
趙水看向“無頭人”。它還保持著指向沙丘的姿勢,不知從哪兒發出微弱的嗚咽聲,像是在懇求。另一個扭曲的人向趙水招招手,往“無頭人”所指的方向走去。走了兩步,又停下,轉頭朝向趙水,那雙眸子冷漠,卻沒有敵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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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——趙水心想——如果自己變成這副樣貌,隻怕也是無論說什麼,都不會有人聽。
“閒著也是閒著。”他做出決定,側頭向搖骰子說了一句後,便抬腳跟上“無頭人”,“走吧,去哪兒?”
搖骰子在身後低聲咒罵,卻還是不情不願地跟了上來,隻是始終與那兩個“人”保持三丈的距離,僅留的那隻手鑽成拳頭,隨時準備動手。
對方見趙水走來,手臂揮舞了下,隨即轉身朝著那座駝峰沙丘走去。他們的步伐不再遲疑,反倒帶著一種急切,時不時回頭看看趙水是否跟上。
頂著烈日前行一陣兒,繞過沙丘,趙水看見一頭獸物臥在地上。他沒有見過,但在星城的畫誌上見到過,龐然大馬、背有雙峰,擅於行走沙漠,取名為“駱駝”。那駱駝見有人過來,抖落身上的沙子站起,足足有兩個人高。
“我在這兒。”一個人聲響起。
趙水回頭與搖骰子互相看看,這聲音不是他們發出的。
“我在這裡。”人聲又說道。然後便見駱駝不情願地轉動龐大的身子,趙水才發現它的左側駝峰異常腫大,上麵覆蓋著一層蠕動的血肉,而在血肉中央,赫然嵌著一顆人頭!
那頭顱雙目圓睜,眉頭緊鎖,正是剛才說話的來源。
“無頭人”的手指著駱駝,而駱駝身上的腦袋繼續開口道:“我在睡覺時被這畜牲踩掉了頭,變成這樣。可它力大無窮,我試著割下長在它身上的腦袋,被它踹出去老遠,現在根本不讓靠近。我聽說你們是靈人,還給一個人複原了身子,能不能也幫幫我?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趙水心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