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自習的預備鈴剛響過,教室頂上的吊扇就開始呼啦啦轉,把粉筆灰攪得在光柱裡跳舞。
楚運歡盯著數學試卷上的立體幾何題,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個又一個小洞,像要在紙上鑽出條路來。
窗外的蟬鳴織成張密不透風的網,把三十八九度的熱氣全兜在教室裡,連鹹菜壇子都透著股發酵的酸。
“輔助線該這樣畫。”本攤突然被輕輕推過來,帶著股淡淡的墨水香。
吳文嬌的筆記本上用熒光筆標著彩虹似的解題步驟,粉色標著已知條件,黃色畫出關鍵節點,最後用道亮綠色的線把輔助線標得清清楚楚。
她握著支銀灰色的自動鉛筆,筆杆上的牌子楚運歡從沒見過,筆芯細得像縫衣針。
楚運歡的目光在那道綠色輔助線上粘了半晌,才發現這解法比他死磕的空間想象省事多了。
“這叫向量法,”吳文嬌轉著鉛筆,筆尾的橡皮蹭過她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,“用坐標算就行,不用費腦子想圖形。你們鄉下中學不講這個嗎?”
這句話像根火柴扔進了楚運歡心裡,“騰”地燃起片火。
他想起縣一中的數學老師總用黑板擦敲著講桌,粉筆灰簌簌落在洗得發白的中山裝上:“咱農村娃彆學那些花架子,把基礎題啃透就不賴了!”可眼前的試卷明晃晃地寫著,基礎題隻占三十分,剩下的七十分全得靠這些“花架子”。
“我……我們老師說這個太難。”楚運歡的聲音卡在喉嚨裡,像被玉米棒噎住。
他看見吳文嬌筆記本扉頁上貼著張便利貼,上麵用娟秀的字寫著“每天攻克一道難題”,旁邊畫著個舉著獎杯的小人,而自己的草稿本上,隻有密密麻麻的“不會”。
“你看你寫的‘解’字。”吳文嬌突然指著他草稿本笑起來,馬尾辮隨著搖頭的動作掃過肩膀,發梢沾著的碎光落在紙頁上,“真有勁兒,筆畫像我爺爺練的毛筆字,帶著股倔勁兒。”她伸手比畫著,銀鐲子在燈光下晃出圈溫柔的光,“我爺爺說寫字能看出人心性,你這字一看就踏實。”
楚運歡的臉更燙了,慌忙用胳膊肘把草稿本往回挪,卻不小心帶起了頁紙。
背麵的字跡露出來,是他昨晚睡不著時寫的句子:“玉米葉卷著日頭,雲在天上走,爹的煙袋鍋子,把鄉愁燒得通紅。”這些字歪歪扭扭的,還沾著點鹹菜漬,在整潔的筆記本旁顯得像塊補丁。
吳文嬌的目光突然定住了,鉛筆尖在“故鄉的雲”四個字上停了很久,睫毛垂下來,在眼瞼上投出片淺淺的陰影。
“你會寫詩?”她的聲音輕了許多,像怕驚飛了什麼,“我爺爺也愛寫,他說農村的雲比城裡的低,能接住人的心裡話。”
窗外的蟬鳴突然變急,像被誰踩了尾巴。楚運歡無意間抬頭,看見玻璃上映出兩個並排的影子:自己洗得卷邊的袖口,沾著泥漬的手腕,指甲縫裡還嵌著洗不掉的黑泥;旁邊的吳文嬌穿著雪白的襯衫,手臂上的銀鐲子泛著冷光,手腕細得像雨後的新竹。這兩道影子撞在一起,像井水和河水彙到了一處,涇渭分明。
他猛地合上筆記本,紙頁夾到了手指也沒察覺。
楚運歡覺得那些沒說出口的自卑全順著汗毛孔鑽了出來,在悶熱的空氣裡凝成層黏糊糊的膜。前排傳來翻書的嘩啦聲,穿白裙子的女生正用尺子量著筆記本的頁邊距,她的指甲塗著透明的指甲油,像撒了層細鹽。
“其實我初中也在鄉下待過。”吳文嬌突然從筆袋裡掏出顆水果糖,透明的糖紙裡裹著橘色的糖塊,“我姥姥家在山坳裡,夏天的晚上能聽見青蛙打鼓,比城裡的廣場舞好聽多了。”她把糖放在楚運歡的桌角,糖紙在燈光下閃著亮,“就是蚊子太厲害,能把人抬走。”
楚運歡捏著那顆糖,塑料紙的涼意順著指尖往上傳。
他想起小時候在玉米地裡追螢火蟲,母親總在村口喊他回家吃飯,聲音能繞著山梁轉三個圈。這些畫麵突然變得清晰,像被水洗過的玻璃,讓悶熱的教室透進了點風。
晚自習過半時,停電了。
教室裡先是一陣騷動,接著響起此起彼伏的打火機聲。楚運歡摸出兜裡的蠟燭——這是從家裡帶來的,怕宿舍斷電用的——剛劃著火柴,就看見吳文嬌舉著支銀色的手電筒,光柱清亮得能照見黑板上的粉筆字。
“我這是太陽能的,”她把光柱往楚運歡的試卷上挪了挪,“白天曬曬太陽就能用。”蠟燭的火苗在風裡晃了晃,把楚運歡的影子投在牆上,像個笨拙的巨人。而手電筒的光裡,吳文嬌的側臉線條柔和,睫毛上沾著點燭光,像落了層金粉。
“你看這道題,”楚運歡突然指著試卷,聲音在黑暗裡顯得格外清晰,“不用向量法也行,我爹編筐時總說,三角形最穩當,找三個點就能撐起來。”他用蠟燭在紙上畫出三個頂點,“就像編筐的竹篾,交點找準了,啥圖形都能撐起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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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文嬌的手電筒光頓了頓,接著往他的草稿本上湊了湊:“這樣好像更簡單。”她的聲音裡帶著點驚喜,“你怎麼想到的?我們老師從來沒這麼講過。”
楚運歡咧嘴笑了,露出顆小虎牙:“種地、編筐,其實都跟幾何沾邊,我爹沒念過書,可他懂這些。”
來電時,楚運歡發現吳文嬌在抄他的解法,銀鐲子在紙頁上輕輕敲著,像在打拍子。
她的筆記本上,第一次出現了歪歪扭扭的竹筐圖案,旁邊用熒光筆標著“楚運歡的土辦法”。而楚運歡的草稿本上,多了道綠色的輔助線,是吳文嬌用她的自動鉛筆描的,細得像根絲線。
放學鈴響時,楚運歡把那顆沒舍得吃的水果糖塞進褲兜。
糖紙硌著大腿,像塊小小的暖寶寶。他和吳文嬌一起往宿舍走,影子在路燈下忽長忽短,有時他的蓋住了她的,有時她的蓋住了他的,像兩棵慢慢靠近的玉米,根在土裡悄悄纏在了一起。
路過操場時,楚運歡看見王強正和幾個男生打籃球,汗水把背心浸得透濕。
他突然覺得,城鄉之間的溫差,或許不像他想的那麼大。就像這夏夜的風,既能吹熟城裡的西瓜,也能吹黃鄉下的玉米,隻要肯敞開窗戶,總能等到涼爽的時候。
宿舍的門在身後關上時,楚運歡摸出那顆糖,剝開紙塞進嘴裡。
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開,混著鹹菜壇子的酸,竟也不算難吃。他翻開草稿本,看著那道綠色的輔助線,突然覺得這308天的路,好像沒那麼難走了。
窗外的蟬鳴又響起來,這次聽起來不那麼刺耳了,倒像在為誰加油鼓勁。
楚運歡躺在床上,摸著胸口的銅錢,聽著遠處傳來的籃球聲,嘴角忍不住往上揚——原來土辦法和新學問,就像他和吳文嬌,也能在這悶熱的夏夜裡,找到共存的溫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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