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運歡把花生分給王強和趙曉慧時,手指還在發顫。
塑料袋摩擦的“沙沙”聲裡,總摻著張大山粗嗓門的回音,像粒沙子鑽進耳朵。連晨讀時背得滾瓜爛熟的“perseverance”,此刻在舌尖也變得磕磕絆絆,仿佛又變回了那個需要拆解成“坡上有隻鵝”才能記住的生僻詞。
吳文嬌遞來的熱牛奶在掌心發燙,玻璃杯壁凝著的水珠順著指縫往下淌,滴在課本上洇出小小的圓斑。她盯著楚運歡發怔的側臉看了半晌,突然“啪”地合上筆記本往辦公室走:“我去告訴李老師,有人在學校門口鬨事,影響學生上課。”
楚運歡慌忙拉住她的手腕,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全是汗,黏得像剛摸過沒曬乾的花生殼。“彆去了,”他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,睫毛垂下來遮住眼睛,“他說的……也有點道理。二柱確實掙到錢了,我爹腰不好,家裡確實需要人……”
“楚運歡!”吳文嬌突然轉過身,馬尾辮掃過他的臉頰,帶著股淡淡的洗發水香味。她的眼睛亮得像操場夜跑時見過的星星,“你還記得操場夜跑時說的星星嗎?你說它們被烏雲擋著也在發光,怎麼到自己身上就忘了?”
早讀課的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,楚運歡望著課本上被牛奶洇濕的單詞,突然覺得那些字母都在嘲笑他。王強從後排扔過來個紙團,拆開一看,是用籃球戰術圖改畫的打氣筒,旁邊寫著“彆蔫了,下午還得打球呢”。趙曉慧則在筆記本上畫了隻舉著鋼筆的玉米,筆尖還冒著金色的光。
整節課楚運歡都如坐針氈,張大山說的“村東頭李寡婦介紹活”像顆種子,在心裡發了芽似的癢癢。他甚至真的算起了賬:一天三百,一個月就是九千,比父親種三畝地的年收入還多。可當目光掃過吳文嬌筆記本上那片銀杏葉,葉脈間“慢慢來”三個字又像把小錘子,輕輕敲著他的後腦勺。
放學鈴剛響,楚運歡就被吳文嬌拽著往校門口走。“去跟張大山說清楚,”她的手心攥得發白,“你不是他說的那種‘瞎折騰’的人。”教學樓的走廊裡,王強和趙曉慧遠遠跟著,手裡還拿著楚運歡的物理錯題本,像是在無聲地撐腰。
剛拐過傳達室,就看見張大山蹲在校門口的老槐樹下抽煙。
軍綠色的解放鞋在地上碾出個淺坑,蛇皮袋裡的鋤頭把兒還露在外麵,被夕陽鍍上層鏽色。他看見楚運歡就猛地站起來,煙鍋子在鞋底磕得“梆梆”響:“我跟你爹通電話了!他讓你周末回家一趟,村東頭的李寡婦說能給你介紹個打工的活,在縣城的家具廠噴漆,管吃管住,第一個月就給四千!”
“噴漆對身體不好。”楚運歡的聲音剛出口就被自己嚇了跳——原來他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猶豫。
張大山顯然沒料到他會反駁,眼睛瞪得像銅鈴:“掙錢還怕傷身?我年輕時在磚窯廠搬磚,現在不照樣能扛鋤頭?”他往楚運歡跟前湊了湊,唾沫星子又要飛過來,“你爹說了,複讀費太貴,不如先掙錢娶媳婦……”
“張村長!”吳文嬌突然往前邁了半步,校服裙擺掃過楚運歡的鞋尖,像道清亮的界碑,“您知道楚運歡每天背多少單詞嗎?他淩晨五點就在走廊背課文,您在地裡澆玉米的時候,他還在刷題;您中午歇晌的時候,他在改錯題;您晚上看電視的時候,他學到深夜。”
她的聲音不大,卻像山澗水似的清亮,把張大山的話茬生生截斷。
周圍路過的學生都停住了腳步,王強甚至吹了聲響亮的口哨,引來一片低低的哄笑。
張大山愣住了,煙鍋子從手裡滑下來,在地上滾了兩圈,火星子濺在花生殼上。“一個姑娘家懂啥……”他的聲音突然弱了下去,像被戳破的氣球。
“我懂努力不該被嘲笑。”吳文嬌的馬尾辮在風裡揚起,發梢的藍色皮筋閃著光,“每個人都有發光的權利,不是隻有種地和打工兩條路。您不能因為自己沒見過大學生,就說農村娃考不上大學;不能因為二柱掙了錢,就說楚運歡的努力是瞎折騰。”
她從書包裡掏出楚運歡的英語筆記本,翻開夾著玉米葉的那頁:“您看,這是他背單詞的草稿,每天寫滿三頁紙,比您地裡的草還密。上周物理小測,他的力學題解得出乎張老師意料,連李老師都在班會上表揚他。”
周圍的學生突然鼓起掌來,趙曉慧還舉著楚運歡的物理試卷喊:“他這道題的解法比標準答案還簡單!”王強則晃著手裡的籃球:“運歡打球都比以前厲害,腦子轉得快著呢!”
張大山的臉漲成了豬肝色,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,嘴唇動了半天也沒說出話。楚運歡突然覺得,吳文嬌的身影在夕陽裡拉得格外長,比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樹還要挺拔。
“我……我爹不是那意思……”張大山撿起地上的煙鍋子,手指有些發顫,“他就是……就是怕你太累……”
“楚叔叔當然疼他,”吳文嬌的語氣軟了些,卻依舊堅定,“但疼不是讓他放棄夢想的理由。就像您種花生,不會因為怕蟲子就不種了,對吧?”她把筆記本合上,遞回給楚運歡,“張村長,您回去告訴楚叔叔,楚運歡在這兒很好,進步很大,我們都相信他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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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大山張了張嘴,最終隻是“哼”了聲,扛起蛇皮袋往公交站台走。
解放鞋踩在地上的“咚咚”聲,比來時輕了許多,像是泄了氣的皮球。走到站台時,他突然回過頭,往楚運歡這邊瞥了眼,雖然沒說話,卻把煙鍋子往兜裡揣了揣。
“他好像沒那麼討厭了。”楚運歡望著張大山的背影,突然說。
“是被你嚇到了。”王強拍著他的肩膀大笑,“沒想到咱們楚大學霸還有這氣勢。”趙曉慧也跟著笑,手裡的花生殼在夕陽下閃著光。
吳文嬌把熱牛奶塞回楚運歡手裡,剛才還燙人的溫度,此刻正好暖著手心。“你看,”她仰頭看他,睫毛上沾著夕陽的金粉,“星星就算被烏雲擋著,也還是星星。”
楚運歡喝了口牛奶,甜絲絲的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。他想起張大山臨走時的眼神,突然明白那人或許不是真的壞,隻是被生活磨得隻認眼前的路。就像父親總說“種地最實在”,卻還是把家裡唯一的存折塞給了他。
“明天早上,我還背那個‘perseverance’。”楚運歡突然說,聲音比平時響亮,“這次不用拆成‘坡上有隻鵝’,我能記住。”
吳文嬌的眼睛彎成了月牙:“我陪你背。對了,李老師說你的解題思路可以整理成筆記,說不定能幫到其他同學呢。”
暮色漸濃,校門口的老槐樹影影綽綽。
楚運歡把剩下的花生分給大家,王強提議去操場打會兒球,趙曉慧說要把花生殼埋進花壇當肥料。吳文嬌走在他身邊,兩人的影子在地上時而靠近,時而分開,像兩株努力往高處長的玉米。
路過宣傳欄時,楚運歡看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“進步之星”的名單上,旁邊還貼著他的物理試卷複印件。張老師用紅筆在他那道“轆轤原理”解法旁寫著:“創新思維,值得學習。”
“你看,”吳文嬌指著名單,“你已經在發光了。”
楚運歡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
晚風穿過槐樹葉,沙沙的聲響裡,仿佛有無數顆星星在輕輕眨眼。
他知道,張大山帶來的陰影或許還沒完全散去,但吳文嬌的話像盞燈,照亮了那些被懷疑籠罩的角落。
每個人都有發光的權利,這光芒或許來自考場,或許來自田野,或許來自工廠,但隻要是自己選擇的路,就值得被尊重。
遠處的操場傳來籃球拍打地麵的聲音,王強的大嗓門穿透暮色:“楚運歡,快來!該你投籃了!”楚運歡笑著應了聲,拉著吳文嬌往操場跑。月光落在他們身上,把影子拉得很長,像兩條正在追逐星光的路。
他突然想起李老師辦公室那盆仙人掌,此刻應該開花了吧。
歪歪扭扭的莖稈上,嫩黃的花瓣在夜裡悄悄舒展,像在證明:就算生在牆角,就算渾身是刺,也有權利綻放屬於自己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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