化夢牌的光暈散去時,蘇言腳踩的漢白玉階正沁出絲絲涼意。抬眼望去,整座仙闕懸浮在流霞之中,朱紅宮牆裁雲為瓦,青玉廊柱鏤月作窗,連階邊的石燈都燃著鮫人油,明明滅滅間映得“蓬萊閣”三個金字愈發威嚴。
“規矩多,排場更大。”旭東道人嘖了一聲,剛要邁步,就見兩個身著青灰道袍的弟子橫在階前。這二人袍角繡著兩道銀線,是比執事低一級的“巡閣弟子”,此刻正用眼角餘光掃著旭東,語氣倨傲:“請出示身份玉牌。”
旭東道人摸出塊磨損的木牌,那弟子接過時故意手一鬆,木牌“啪”地摔在地上。“原來是旭東師叔,”他假惺惺地彎腰去撿,“您這牌子都磨得看不清字了,難怪弟子眼拙。”
蘇言上前一步,指尖在木牌落地處輕輕一點,一道淡金色符光閃過,木牌竟自行彈起落入旭東手中。“按蓬萊規矩,巡閣弟子見了長老需行叩首禮,”他聲音不高,卻清晰地傳到周圍,“這位師兄連基本禮儀都忘了,怕是該回外門重修《道門戒律》了。”
那弟子臉色驟變。周圍路過的道士紛紛駐足,對著他指指點點。他漲紅了臉,終是咬著牙對著旭東行了半禮,轉身時狠狠瞪了蘇言一眼。
“何必跟小輩計較。”旭東道人拍了拍他的肩,眼底卻藏著笑意。
“不是計較,是守規矩。”蘇言淡淡道,“他們敬的不是師父,是您的輩分。可若連規矩都不守,這輩分留著也沒用。”
穿過九曲回廊時,蘇言數著廊柱上的雲紋——整整一百零八根,每根都刻著不同的符文,卻在第七十二根處發現了道歪斜的刻痕。“這是陳大煉師的手筆。”旭東道人湊過來,“當年他為了搶《丹經》,在這柱子上跟你二師伯打了一架,結果輸了,氣不過就刻了這道痕。”
蘇言指尖撫過那道刻痕,突然想起大比時的場景——陳大煉師作為主考官,竟然偷偷進入考場,替自己兒女作弊,而且被點破時,第一次露出了猙獰。
議事堂的青玉門緩緩開啟,十二位長老已按位次入座。陳大煉師坐在首位,見了蘇言,端起茶盞慢悠悠道:“蘇言小友來得巧,正說要給你分個好去處。”
“好去處?”掌管禦靈院的張長老嗤笑一聲,“陳師兄怕是想把人塞給墨穀子吧?畢竟精工閣都快成空殼子了。”
“張胖子你閉嘴!”劉長老拍案而起,“墨師兄的精工閣怎麼了?當年若不是他造的‘鎖仙塔’,蓬萊早被魔道踏平了!”
“鎖仙塔?那是三百年前的老黃曆了!”張長老冷笑,“現在誰不知道,進了精工閣就等於被流放?”
“夠了!”陳大煉師放下茶盞,茶盞與玉案碰撞的脆響讓殿內瞬間安靜,“門派大比講究論功行賞,蘇言小友是霄級第一,理當選個好師門。王師弟的劍廬如何?”
王長老剛要接話,蘇言已站起身:“弟子願入精工閣。”
殿內一片死寂。連一直閉目養神的墨穀子都猛地睜眼,渾濁的眼珠裡閃過一絲訝異。
陳大煉師顯然沒料到他會答應,愣了片刻才笑道:“好!好!蘇言小友有魄力!隻是……”他話鋒一轉,“霄級的獎品前些日子被魔道毀了,你就先委屈一下,等下次補上?”
劉長老立刻附和:“陳師兄說得是!不過陳瀚陽和陳錫珠雖未過關,但孝心可嘉,賞聚靈丹五枚,上品法衣各一件!”
這話一出,連王長老都皺起了眉——哪有沒過關的賞賜比頭名還厚的道理?
蘇言卻像沒聽見,隻對著墨穀子拱手:“弟子蘇言,願入精工閣。”
墨穀子盯著他看了半晌,突然道:“我可醜話說在前頭,進了我精工閣,就得守我的規矩——每天卯時起,亥時歇,打磨銅片要薄如蟬翼,畫機關圖不能差半分,做不到就滾蛋。”
“弟子遵令。”蘇言躬身應道。
陳大煉師眼中閃過一絲得意,又裝作惋惜:“既然如此,藏書閣你也該去看看。隻是最近在整理典籍,你就先去一炷香吧。”
一炷香?連第一層的目錄都看不完!旭東道人剛要拍案,卻被蘇言按住。
“多謝陳長老。”蘇言轉身就走,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,“對了,大比時您在我符陣裡加的‘噬靈紋’,弟子後來研究了一下,發現用‘逆陽符’就能破解。您要是有空,不妨試試。”
陳大煉師端著茶盞的手猛地一顫,茶水濺在袍角上,那張總是帶著笑意的臉,瞬間變得鐵青。
蘇言不再看他,大步走出議事堂。旭東道人追上他,急道:“你這孩子!怎麼能答應去精工閣?還白白受了這委屈!”
“委屈嗎?”蘇言望著遠處的藏書閣,陽光穿過雲層落在他身上,竟有種驚心動魄的亮,“師父您看這雲,看著軟,其實骨硬得很,再大的風也吹不散。”
他頓了頓,聲音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:“陳大煉師想讓我彎腰,我偏要站直了給他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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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書閣的木門吱呀作響,守閣的老道士見了蘇言腰間的鐵牌,眼裡閃過一絲同情:“一炷香,抓緊時間吧。”
蘇言沒應聲。閣樓裡暗得很,隻有廊柱上掛著的十八盞琉璃燈泛著微光,燈座上刻著“一至十八”的數字,據說這是蓬萊閣的“悟道燈”——當年祖師爺立下規矩,凡入閣參悟者,若能有所得,燈便會依領悟深淺依次亮起,一盞燈代表入門,十八盞全亮則意味著參透大道,自蓬萊立派以來,還從未有人能讓超過十盞燈亮起。
守閣老道把檀香插進銅爐時,眼角餘光瞥見蘇言正彎腰翻底層的殘卷。
他咂了咂嘴,往竹椅上一坐,枯瘦的手指敲著扶手:“小友還是換本吧,那卷《靈樞煉真錄》可不是什麼好東西。”
蘇言的手頓在半空。
“說起來,這殘卷在閣裡快五百年了。”
老道望著穹頂的蛛網,聲音像從陳年瓦罐裡倒出來的,“沒人知道是誰放在這的,隻知道剛出現時,整個蓬萊都瘋了——封麵上那行‘靈樞不滅,真氣不絕’的字,誰看了不心動?”
他掰著指頭數:“初代掌門將它當鎮閣之寶,閉關三年沒參透一個字;你師祖年輕時不信邪,帶著它在嶗山頂坐了百日,最後氣得把書摔在石頭上,罵了句‘狗屁不通’;
就連陳大煉師,三十年前也抱著它啃了半年,最後在丹房裡把書頁撕了半本,說這是魔道故意偽造的偽書,專門用來消磨修士心誌。”
蘇言拿起那卷殘卷,紙頁脆得像風乾的樹葉,稍微用力就簌簌掉渣。
封麵上的字跡歪歪扭扭,既不是篆文也不是隸書,倒像是孩童用樹枝在泥地上劃的,難怪被人當成偽書。
“前前後後,折在這書上的大修沒有一百也有八十。”老道歎了口氣,
“最慘的是三百年前的雲遊子長老,為了參透它,硬生生耗乾了修為,最後坐化在這閣裡,臨終前還說看見書頁裡有蟲子在爬——你說邪門不邪門?”
他見蘇言還在翻書,忍不住又勸:
“真彆碰。現在閣裡的弟子都把它當笑料,說這書裡藏著個‘書妖’,專騙聰明人入套。要我說,你還不如去看看《基礎符法考》,至少能學點實在的。”
隨後,老道輕歎一口氣,轉身把門關上,啟動了消音陣法。
蘇言沒說話,隻是指尖撫過一頁空白。就在這時,他突然感覺到靈根處傳來一陣微弱的悸動——那是他修複靈根時,最深處一道瘢痕的位置。
檀香已經燒了四分之一。他捏碎了“刹那通明符”。
金芒鑽進眉心的瞬間,蘇言感覺識海像被投入了一顆石子,蕩開的漣漪讓所有感官都變得敏銳起來。他低頭再看書頁,那些歪扭的字跡突然活了過來,化作無數細小的光點,在他眼前組成一張立體的網——那網的脈絡,竟與他靈根上的瘢痕分布一模一樣!
“原來……不是字。”蘇言喃喃自語。通明符讓他看清了真相:那些所謂的“字跡”,其實是靈根受損後,靈氣在瘢痕中流轉的軌跡圖!隻是這軌跡太過複雜,普通修士的靈根光滑無缺,自然看不懂這種“破碎的韻律”。
他閉上眼,讓意識沉入靈根。在通明符的加持下,他第一次清晰地“看見”了那些瘢痕——它們不是醜陋的裂痕,而是無數細小的管道,管壁上布滿了肉眼難見的絨毛,那是靈根自我修複時生出的“吸收觸須”。
“所以‘靈樞’不是樞紐,是瘢痕形成的網絡……”蘇言的指尖在書頁上滑動,光點組成的網隨著他的動作變換形態,“而‘煉真’,是讓真氣順著這些管道走,像水流過石縫,最終與瘢痕長成一體。”
他突然想起在揚州田埂上的場景:那時他剛修複靈根,握著秧苗的手總感覺有股微弱的吸力,現在才明白,那是靈根瘢痕在主動吸收土壤裡的生機——這正是《靈樞煉真錄》裡說的“沃土生息”!
“普通功法是讓靈氣按固定路線走,就像在平地上修水渠。”蘇言的眼神越來越亮,“但這書是讓靈氣順著地勢走,在溝壑裡開出新的河道——原來那些大修失敗,是因為他們總想把自己的‘平地’改成‘溝壑’,而我本來就站在‘溝壑’裡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