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灰色舊棉袍,根本無法抵禦這酷烈的嚴寒。裸露在外的臉頰、耳朵、手指,迅速失去了知覺,皮膚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青紫色。每一次呼吸,都帶著刀割般的痛楚,噴出的白氣瞬間就在睫毛和眉毛上凝結成細小的冰晶。腳下是厚達數尺、堅硬如鐵的冰層,每一步都異常艱難,光滑的冰麵讓他的身體不斷搖晃,隨時可能摔倒。風雪狂暴地抽打著他,幾乎要將他單薄的身影徹底吞沒、撕碎。
他一步一步,朝著湖心跋涉。風雪模糊了方向,隻能憑借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和對寒冷的極致感知。腳下的冰層深處,偶爾傳來沉悶的、如同巨獸歎息般的“哢嚓”聲,那是冰層在承受巨大壓力下內部的**,足以讓任何人心膽俱裂。花癡開卻仿佛沒有聽見,他的全部心神,都係於懷中貼身藏著的那一小袋牛骨骰子。冰冷的骰子隔著薄薄的衣料,緊貼著他同樣冰冷的胸膛,如同懷揣著一袋來自地獄的種子。
終於,他抵達了湖心。
視野所及,除了漫天狂舞的雪幕,便是腳下這無邊無際、死寂的青灰色冰原。這裡是絕對的孤獨,是生命的禁區。花癡開停下腳步,緩緩跪下。膝蓋接觸冰麵的瞬間,刺骨的寒意如同毒針,瞬間穿透棉袍,狠狠紮入骨髓!他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,牙關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。但他沒有停頓,隻是調整了一下姿勢,以一種近乎殉道者的虔誠,雙膝跪在了這冰封的祭壇之上。
他伸出右手。那隻手,早已被風霜凍得腫脹麻木,指關節僵硬得不聽使喚。他費力地、一點一點地從懷中摸出那袋骰子。解開係繩,倒出一枚。森白的牛骨骰子落在他凍得幾乎沒有知覺的掌心,像一塊冰。
刻。用什麼刻?如何刻?
骰子圓鈍的棱角,怎麼可能在比石頭還硬的冰麵上留下痕跡?這念頭隻在花癡開近乎凍結的腦海裡一閃而過,隨即被一種更深沉、更冰冷的意念碾碎。他閉上眼。十年的黑石枯坐,十年的毒蜂追殺,無數個日夜與骰子融為一體的痛楚和煎熬…所有的畫麵、所有的感覺,如同破碎的冰河,在意識深處轟然炸開!
“執於一念,萬物皆可為骰…”
“骰子,非賭具,乃命理之鑰…”
“你掌中之物,是你爹的血…”
夜郎七冰冷的聲音,如同魔咒,在呼嘯的風雪中清晰無比地回響起來。花癡開猛地睜開眼!那雙空洞的瞳孔深處,仿佛有萬年玄冰轟然碎裂,一股純粹到極致的、冰冷死寂的意念,如同沉睡的凶獸驟然蘇醒!不再需要刻意凝聚,不再需要痛苦逼迫。所有的精神,所有的意誌,所有的生命能量——包括那深藏於血脈之中、源自父母的血淚與仇恨,都被這意念瘋狂地抽取、壓縮、點燃!
他不再看掌心的骰子。他看的是冰麵。意念如無形的刻刀,早已穿透堅冰,鎖定了冰層下三寸深處最脆弱、最細微的紋理走向!那枚被他握在指間的骰子,此刻不再是死物。它成了他意念的延伸,成了他冰冷靈魂投射於物質世界的唯一鋒刃!他體內那股十年熬煞磨出的、名為“千算熬煞”的奇異力量,如同沉睡的冰河被喚醒,順著指尖狂暴地注入那枚小小的牛骨骰子!
嗡——!
骰子在他指間發出一聲極其細微、卻又震人心魄的嗡鳴!那森白的骨麵上,隱隱泛起一層肉眼幾乎無法捕捉的、冰藍色的幽芒!
花癡開動了。他的動作僵硬而緩慢,被嚴寒凍僵的關節發出艱澀的摩擦聲。他屈起食指,指關節死死抵住骰子一個最尖銳的棱角,將全身殘餘的力氣和那股冰冷的意念洪流,全部灌注於那一點!
第一筆,落下!
“觀——”
尖銳的骰子棱角,如同燒紅的烙鐵碰觸薄冰,毫無阻礙地刺入了堅硬的青灰色冰麵!沒有預想中的崩裂,沒有刺耳的刮擦。隻有一種奇異的、如同春蠶啃食桑葉般的“沙沙”聲,輕微卻清晰地在狂風暴雪中響起。冰屑不是崩飛,而是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瞬間“消融”,化為極細微的粉末,隨即被風卷走。一個深達半寸、邊緣光滑如琢的筆畫,清晰地烙印在冰麵上!筆畫轉折處,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、屬於刀鋒的淩厲和屬於佛經的圓融!
就在這第一筆刻下的瞬間,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洪流,猛地從骰子與冰麵接觸點倒灌而回!比這湖麵的酷寒更甚十倍、百倍!如同萬千根燒紅的冰針,狠狠紮入花癡開的指尖、手臂,瞬間貫穿整條臂膀,狠狠刺入他的心臟和大腦!
“唔!”花癡開喉頭一甜,一股帶著濃烈鐵鏽味的液體猛地湧上口腔。他死死咬住牙關,將那股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。但嘴角,依舊無法控製地溢出了一縷暗紅的血絲。這刻經,竟是以他自身精血心神為引,強行溝通冰魄寒力!每一筆,都是在剜心割肉!
劇痛如同海嘯,幾乎要將他殘存的意識徹底淹沒。風雪更大了,狂暴地抽打著他的身體,仿佛要將這渺小的存在徹底撕碎。他跪在冰麵上的雙膝早已失去知覺,仿佛不是自己的。隻有握著骰子的右手,在劇烈的顫抖中,依舊死死地、精準地控製著那冰冷的棱角,沿著意念中早已鎖定的軌跡移動。
第二筆,第三筆…“自在菩薩…”
沙…沙…沙…
那奇異而空寂的刻冰之聲,在風雪怒號中頑強地響著。花癡開的臉蒼白得如同腳下的寒冰,嘴角的血跡已經凍結,變成一道暗紫色的冰痕。他的眼睛卻亮得駭人,空洞之下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冰冷火焰。他不再感覺寒冷,不再感覺疼痛,所有的一切都被抽離。他的世界,隻剩下指尖那枚被意念點燃的骰子,身下這片吞噬一切的寒冰,以及腦海中那部字字如刀的《心經》。每一筆落下,都伴隨著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靈魂撕裂般的痛楚,但他刻下的速度,卻在以一種可怕的速度提升!骰子在他指間翻飛,棱角交替,如同穿花的蝴蝶,在堅冰上留下一個個深鑿圓融、帶著奇異佛韻又暗藏淩厲殺機的文字!
“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…”
“照見五蘊皆空…”
“度一切苦厄…”
冰屑紛飛,經文蔓延。花癡開的身影在漫天風雪中凝固成一個渺小的黑點,唯有那刻冰的“沙沙”聲,越來越清晰,越來越連貫,逐漸彙成一片低沉的、連綿不絕的嗡鳴。這聲音穿透呼嘯的風雪,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,冰冷、空寂、宏大,仿佛自亙古冰川深處傳來的梵唱,又像是無數怨魂在寒冰地獄中齊聲誦念!風雪似乎都被這聲音所懾,狂暴之勢竟隱隱減弱了幾分。
當最後一個字——“揭諦揭諦,波羅揭諦,波羅僧揭諦,菩提薩婆訶”——的最後一筆落下時,花癡開指間那枚牛骨骰子,承受不住那極致力量的反複灌注和冰魄寒力的侵蝕,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哀鳴,“啪”地一聲,碎裂成幾瓣。棱角崩斷,猩紅的點數湮滅在青灰色的冰屑之中。
花癡開保持著最後刻畫的姿勢,僵硬地跪在冰麵上,如同冰封的雕塑。他緩緩抬起手,看著掌心殘留的幾塊森白的骨屑。然後,他伸出舌頭,極其緩慢地,舔舐過自己早已凍裂、沾滿冰屑和暗紅血痂的嘴角。舌尖嘗到了冰的冷冽,血的鹹腥,還有一種…力量徹底釋放後的、冰冷的餘燼味道。
他抬起頭,望向風雪依舊肆虐的灰色天空,空洞的眼底,第一次,清晰地映出了某種東西——一種沉寂了十年、終於破冰而出的、冰冷而純粹的煞氣。
“天闕閣”頂樓書房。
夜郎七依舊坐在那張花梨木書案後。爐火上的紫砂壺早已涼透。他指間撚動著那串油潤的紫檀佛珠,目光卻落在書案一角攤開的《斷指經》上。書頁停留在某一章,上麵繪著極其複雜的經絡運行圖,旁邊一行朱砂批注小字:“千算熬煞,氣透玄冰,佛魔一線”。
窗外,風雪似乎小了些。
突然!
夜郎七撚動佛珠的手指,毫無征兆地猛地一僵!
啪嗒!
一聲極其輕微、卻又清晰無比的斷裂聲響起。
他指間那串盤玩了數十年、油光水滑、堅硬逾鐵的紫檀佛珠,其中一顆珠子上,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細如發絲的縫隙!那縫隙貫穿了整顆珠子,邊緣極其光滑,如同被無形的利刃瞬間切開!
夜郎七撚著那顆裂珠的手指,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。他猛地抬眼,那雙古井無波的深邃眼眸裡,第一次,清晰地翻湧起滔天的巨浪!驚愕、震動、難以置信…最終,都沉澱為一種近乎凝滯的、冰冷的銳利。他的目光,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牆壁和數十裡的風雪,死死釘在了寒月湖的方向。
書房裡死寂無聲。隻有那顆裂開的佛珠,在指間散發著無聲的悲鳴。
不知過了多久,門外傳來極其輕微、幾乎被地毯吸收殆儘的腳步聲。腳步聲在書房門外停下。
沉重的紫檀木門被無聲地推開。
風雪裹挾的寒氣瞬間湧入溫暖的室內,吹得書案上的燭火一陣劇烈搖曳。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。
花癡開。
他回來了。
單薄的灰色舊棉袍幾乎被風雪浸透,凍成了僵硬的冰殼,沉重地掛在他單薄的身體上。裸露在外的臉頰、耳朵、手指,布滿了凍傷的青紫和裂開的小口,有些地方滲出的血水已經凍結。他渾身濕透,頭發上結滿了冰淩,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冰水,在門口昂貴的地毯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。他每一步邁出,都帶著冰碴摩擦的“哢嚓”聲,身體因為極度的寒冷和疲憊而微微搖晃,仿佛隨時會倒下。
然而,當他抬起臉時,書房內搖曳的燭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麵容。
蒼白,毫無血色,如同新雕的玉像。嘴角殘留著一抹未曾擦拭乾淨的暗紅血漬,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驚心。但這張臉,已經徹底褪去了最後一絲屬於孩童的痕跡。輪廓冷硬,線條分明。
最懾人的,是那雙眼睛。
依舊是純粹的黑色,卻不再空洞。那裡麵沉澱著十年黑石室的枯寂,毒蜂針蟄的痛楚,冰湖刻經的酷寒,以及…某種剛剛蘇醒、冰冷得足以凍結靈魂的東西。深不見底,如同暴風雪過後的寒夜星空,沉寂之下,是洶湧的暗流與吞噬萬物的寒意。那是一種曆經極致淬煉後,非人的沉寂與鋒利。
他拖著沉重的、不斷滴落冰水的步伐,一步一步,走到夜郎七的書案前。冰冷的雪水在他身後拖出一道蜿蜒的濕痕。
停下。站定。
花癡開沒有行禮,也沒有說話。他隻是抬起眼,目光平靜地迎向書案後夜郎七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。他的嘴角,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。那不是一個笑容,更像是一種冰冷力量的牽動,扯動了凝固的血痂。
他伸出舌頭,再次舔了舔嘴角殘留的血漬。那動作緩慢、專注,帶著一種近乎野獸舐傷般的原始和漠然。
然後,他開口了。聲音乾澀、沙啞,如同冰層摩擦,卻異常清晰,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盤上:
“師父。”
他頓了頓,黑沉沉的瞳孔裡,冰冷的光芒如同極地永不墜落的寒星,死死鎖住夜郎七的臉,尤其是…那隻撚著裂開佛珠的左手。
“殺我爹的人…”
他舔了舔嘴唇,嘗儘那最後一絲鐵鏽般的腥甜,一字一句,清晰地問道:
“…左手可有六指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