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仞冰窟之內,寒霧與熾氣交織的硝煙緩緩沉降,露出滿目瘡痍。冰台碎裂,冰壁布滿裂痕,地麵上儘是融化的冰水和散落的冰晶。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與未散的煞氣,冰冷與灼熱兩種極端能量仍在無聲地碰撞、湮滅。
花癡開單膝跪地,以手撐扶著一塊凸起的冰岩,才勉強沒有倒下。他渾身衣衫襤褸,被鮮血和冰水浸透,臉色蒼白如紙,嘴唇卻因內腑的灼熱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嫣紅。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劇痛,屠萬仞那侵入經脈的陰寒煞氣如同無數細小的冰刀,仍在不斷切割著他的生機。不動明王心經化作的暖流在體內艱難流轉,與那跗骨之蛆般的寒意進行著拉鋸戰。
但他脊梁挺得筆直,頭顱高昂,那雙原本時常帶著癡茫之色的眼睛,此刻清澈、銳利,燃燒著不屈的火焰,死死鎖定在十步之外的屠萬仞身上。
屠萬仞的狀況同樣不佳。他雄壯的身軀微微佝僂,胸口劇烈起伏,那件單薄的無袖短褂多處破損,露出下麵青灰色卻帶著焦痕的皮膚。他引以為傲、與冰窟融為一體的寒煞領域被強行撕裂,反噬之力讓他內息翻騰不休,灰白色的眼眸中不再是絕對的冰冷漠然,而是混雜著震驚、惱怒,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……忌憚。
花癡開那句“你的領域……破了”,如同最鋒利的冰錐,刺穿了他多年築起的心防。更讓他心神震動的是花癡開此刻的眼神,那是一種洞悉虛妄、不為外物所動的堅定,仿佛任何痛苦與絕境都無法將其摧毀。
“咳咳……”花癡開又咳出一口帶著冰碴的淤血,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,重複著他的問題,“屠萬仞……我父花千手,到底是怎麼死的?‘是,也不是’……何解?”
他一步步,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,向前挪動。腳步虛浮,身形搖晃,仿佛下一刻就會散架,但那步步緊逼的姿態,那執著到偏執的目光,卻形成了一股無形的、更甚於寒煞的精神壓力,籠罩向屠萬仞。
屠萬仞看著這個從血與火、冰與煞中掙紮站起的青年,看著他眼中那不容置疑、必須得到答案的決絕,沉默了足足十息。冰窟中隻剩下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,以及水滴從冰棱上滑落的滴答聲。
終於,屠萬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,那冰寒入肺,似乎稍稍壓下了他體內的翻騰。他抬起灰白色的眼眸,目光複雜地看向花癡開,緩緩開口,聲音比之前更加沙啞,卻少了幾分絕對的冰冷,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鬱。
“花千手……他是個真正的賭徒。”屠萬仞的開場白出乎意料,“他賭的不是錢,不是命,而是……道。”
花癡開瞳孔微縮,沒有打斷,隻是靜靜聽著,體內不動明王心經運轉不休,竭力化解寒意,恢複著一絲力氣。
“那年,‘天局’欲整合天下賭壇,設下‘驚神宴’,廣發請帖,邀各方賭術名家赴會。名義上是切磋交流,實則是順者昌,逆者亡。”屠萬仞陷入了回憶,語氣平緩了些許,“你父花千手,接到了請帖。”
“他去了?”花癡開聲音低沉。
“去了。不僅去了,還在宴上,做了一件震驚所有人的事。”屠萬仞眼中閃過一絲追憶之色,那神色中,竟隱隱帶著一絲……敬佩?“他以一手神乎其技的‘千手觀音’,連敗‘天局’派出的三位賭術供奉,最後,更是指著當時主持宴會的那位‘天局’使者,說了一句……”
屠萬?頓了一下,仿佛在回味那句石破天驚的話語:“他說,‘賭之道,在於人心,在於自在,而非淪為爾等操弄權柄、斂財害命的工具。這局,我贏了,彩頭便是……爾等收起爪牙,滾出花夜!’”
花癡開心神劇震!他能想象到父親當年是何等的風采蓋世,何等的傲骨錚錚!麵對深不可測的“天局”,竟敢如此直言嗬斥!
“後來呢?”花癡開追問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。
“後來?”屠萬仞冷笑一聲,那冷笑中卻帶著幾分自嘲,“自然是觸怒了‘天局’。驚神宴不歡而散。‘天局’表麵上暫緩了動作,暗地裡,卻下達了必殺令。花千手,必須死。”
“所以,是你和司馬空,接了這必殺令?”花癡開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刀,殺意再次升騰。
屠萬仞迎著他的目光,緩緩搖頭:“這就是我說的,‘是,也不是’。”
他繼續道:“‘天局’的必殺令,並非指定由誰執行。他們擅長的是借刀殺人,是製造‘意外’。當時,我和你父,還有司馬空,並稱賭壇三傑,雖道路不同,卻也算相識。‘天局’利用了這一點。”
“他們做了什麼?”花癡開隱隱抓住了關鍵。
“他們偽造了證據,讓我相信,花千手為了獨霸賭壇,設計害死了我唯一的師弟。”屠萬仞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波動,那是一種被愚弄後的憤怒與痛楚,“同時,他們也讓你父親相信,我與司馬空勾結,欲對他不利。並且……他們以你母親菊英娥和她背後家族的安危作為要挾,逼你父親不得不應戰。”
花癡開呼吸一滯!原來如此!父母當年麵臨的,不僅僅是強大的敵人,更是無孔不入的陰謀詭計和卑劣的脅迫!
“那一戰,並非公開賭局,而是在一處荒廢的古祭壇。”屠萬仞語氣沉凝,“我攜恨而去,出手便是全力,欲置他於死地。你父……他本可與我周旋,甚至有機會破局。但在最關鍵的時刻,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,又或者是為了保護什麼……他選擇了硬接我的‘萬仞冰煞’最強一擊,同時……故意賣了一個破綻給暗中潛伏的司馬空。”
花癡開拳頭猛然攥緊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鮮血順著指縫滲出,滴落在冰麵上,瞬間凍結。
“司馬空那偽君子,用淬了‘隕神散’的暗器,偷襲得手。”屠萬仞閉上眼,仿佛不願再回憶那場景,“你父中了我全力一擊,又中了劇毒,已是必死之局。但他臨死前,燃燒最後生機,用‘千手觀音’的終極奧義,不僅重創了司馬空,還將一道蘊含著他最後意念與部分記憶碎片的精神烙印,打入了我的識海……”
屠萬仞猛地睜開眼,看向花癡開,灰白色的眼眸中情緒翻湧:“直到那時,我才通過那道精神烙印,看到了部分被‘天局’掩蓋的真相!才知道我師弟之死的真相!才知道我們都被‘天局’玩弄於股掌之間!”
他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吼,在冰窟中回蕩:“花千手是死在我和司馬空手下,但真正的凶手,是背後布局的‘天局’!是他用自己的死,換來了你母親可能的一線生機,也換來了我知曉真相的機會!”
花癡開如遭雷擊,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,幾乎無法站穩。
真相竟是如此殘酷!
父親並非不敵,而是為了母親,為了揭露陰謀,選擇了最壯烈、最痛苦的死法!他是以自身為棋子,在生命的最後時刻,布下了一場指向“天局”的局!
那股一直支撐著他的複仇怒火,在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更複雜、更沉重的東西。對屠萬仞和司馬空的恨意依舊存在,但更多的,是一種對父親悲壯選擇的痛惜,以及對那幕後黑手“天局”滔天的殺意!
“那道精神烙印……還在?”花癡開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無法辨認。
屠萬仞沉默片刻,點了點頭,又搖了搖頭:“大部分能量已經消散,隻殘留了一些模糊的片段和……他對你和你母親的思念與囑托。還有……關於‘天局’某個重要據點的零星信息。我這些年隱匿於此,一方麵是為了借助此地寒煞磨礪自身,以期有朝一日能向‘天局’討還這筆債;另一方麵,也是在守護這道殘念,等待……或許能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。”
他看向花癡開,眼神複雜無比:“你很像他,尤其是這雙眼睛,執著,乾淨,能看到彆人看不到的東西。但你比他更狠,對彆人狠,對自已更狠。”
花癡開閉上了眼睛,兩行滾燙的淚水無聲滑落,瞬間在冰寒的臉頰上凝結成冰。他仿佛看到了父親在生命最後一刻,那不甘、那牽掛、那毅然決然的眼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