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窖的鐵門在身後轟然關閉,將屠萬仞的頹敗與那段血腥往事徹底隔絕。甬道內並非一片漆黑,牆壁上鑲嵌著發出幽綠色熒光的苔蘚,光線慘淡,勉強勾勒出腳下粗糙不平的石階,一直向上蜿蜒,伸入更深的黑暗。空氣潮濕冰冷,帶著一股濃鬱的、陳年水汽和某種水生植物腐爛混合的腥味。
花癡開沒有立刻前行。
他背靠著冰冷潮濕的石壁,緩緩滑坐在地。極度的疲憊和寒意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,方才在賭局中強行引煞、熬煞的後遺症開始猛烈反噬。他感覺自己的經脈像是被無數冰針穿刺,又像是被殘留的“焚身煞”餘燼灼燒,冷熱交織的劇痛幾乎讓他暈厥。
他強行運轉“不動明王心經”,丹田內那絲微弱的暖意如同風中的殘燭,搖曳不定,艱難地對抗著內外交困的侵蝕。臉色蒼白如紙,豆大的汗珠剛從毛孔沁出,便被周遭的陰冷氣息凍結成細小的冰晶,掛在睫毛、發梢之上。
時間在寂靜中流逝。不知過了多久,花癡開才感覺那股撕裂般的痛楚稍稍平息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徹骨髓的虛弱。他扶著牆壁,勉強站起,每一步都感覺雙腿如同灌了鉛。
這條向上的甬道似乎沒有儘頭。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,隻有偶爾從頭頂岩壁滴落的水珠,敲擊在積水中,發出“嘀嗒”的回響,更添幽邃死寂。
他的大腦卻沒有停止運轉。屠萬仞的話反複在腦海中回響——“算師”、“天局”、“聚金窟”、“驚神局”……每一個詞都像是一塊沉重的巨石,壓在他的心頭。父親的形象愈發清晰,那是一個技藝通神、傲骨錚錚卻最終隕落在陰謀與背叛中的悲劇英雄。母親的身影則依舊模糊,被囚禁在“天局”的某個角落,生死未卜。
敵人,比他想象的更龐大,更隱秘,也更殘忍。
他摸了摸懷中,那裡除了幾枚備用的骰子和一些應急的藥物、銀錢,還有一枚觸手溫潤的玉佩——那是夜郎七在他離開時,沉默著塞給他的,說是他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。玉佩的樣式古樸,上麵雕刻著繁複的纏枝蓮紋,中間是一個古體的“花”字。這枚玉佩,是他身世的證明,也是他複仇路上唯一的慰藉和指引。
“必須儘快離開這裡。”花癡開心中暗道。屠萬仞雖敗,但此地畢竟是“天局”外圍勢力曾經滲透的地方,難保沒有其他眼線。自己與屠萬仞這一戰動靜不小,恐怕已經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。
他加快了腳步,儘管身體依舊虛弱,但求生的本能和肩頭的重任驅使著他。
又前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,前方隱約傳來了水聲,不再是滴答聲,而是嘩啦啦的流動聲,腥味也愈發濃重。甬道開始變得寬敞,儘頭處隱約透出微弱的天光(抑或是某種人造光源)。
花癡開屏住呼吸,收斂所有氣息,貼著石壁,小心翼翼地靠近。
出口處是一個天然的岩洞,洞口被垂落下來的藤蔓和茂密的水生植物遮掩了大半。洞外,是一條寬闊的地下暗河,河水黝黑,深不見底,水流湍急,發出沉悶的轟鳴。河對岸是陡峭的岩壁,看不到出路。而在他所在的這一側,靠近洞口的水域,赫然係著一條簡陋的烏篷小船,隨著水流輕輕晃蕩。
船?是誰留下的?是屠萬仞準備的退路,還是……一個陷阱?
花癡開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四周。岩洞內光線昏暗,河水聲掩蓋了大部分細微的聲響。他凝神感知,除了水汽和腥味,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、不屬於這裡的味道——一種混合了廉價脂粉和某種特殊草藥的氣息。
有人來過這裡,而且離開不久。
他沉吟片刻,決定冒險。留在此地隻能是坐以待斃。他輕輕撥開藤蔓,身形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滑出洞口,落在濕滑的河岸邊。靠近小船,仔細檢查。船體老舊,但還算結實,船槳也在。船上沒有明顯的標識,隻在船艙的角落裡,發現了一點未被河水濺濕的粉末,正是那廉價脂粉和草藥混合氣味來源。
他不再猶豫,解開纜繩,拿起船槳,將小船撐離河岸。烏篷小船立刻被湍急的水流裹挾著,向下遊衝去。
地下暗河蜿蜒曲折,頭頂是形態各異的鐘乳石,偶爾有發光苔蘚或礦石提供些許照明,更多時候是令人窒息的黑暗。水流速度極快,小船顛簸不定,花癡開必須全力穩住船身,同時警惕地觀察著前後左右。
大約行駛了半個時辰,前方出現了岔道,一條繼續主流方向,水流更急,另一條則偏向左側,河道稍窄,水流相對平緩。就在花癡開權衡該走哪條路時,一種強烈的危機感陡然從心頭升起!
“咻!咻!咻!”
數道淩厲的破空之聲從右側的黑暗岩壁上襲來!是弩箭!箭簇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幽藍的光芒,顯然淬有劇毒!
花癡開想也不想,身體猛地向後一仰,幾乎平貼在了船板上。“篤篤篤!”三支弩箭擦著他的麵門飛過,深深釘入了對麵的烏篷支架上,箭尾兀自顫抖不已。
襲擊並未停止。又是幾聲水響,從小船前方的水麵下,猛地竄出幾條黑影,如同鬼魅般撲向小船!他們身著緊身水靠,手持分水刺或短刃,動作迅捷狠辣,顯然是精通水性的殺手。
花癡開瞳孔微縮。果然有埋伏!而且時機抓得極準,在他經過岔道、心神稍有分散的瞬間發動襲擊。
他體內那股因熬煞而產生的奇異暖流在此刻被生死危機激發,雖然依舊微弱,卻帶來了一絲力量。他單手在船板上一拍,身體借力螺旋般騰空而起,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兩名殺手從水下刺出的分水刺。同時,另一隻手閃電般探出,指尖夾著的三枚骰子飛射而出!
“噗!噗!啊!”
兩名殺手應聲而倒,一枚骰子擊中一人咽喉,一枚嵌入另一人眉心,還有一枚打空,沒入水中。花癡開的暗器手法,早已超越了普通賭術的範疇,融入了夜郎七傳授的殺伐之技,精準而致命。
但殺手不止兩人。另外三名殺手已然躍上船頭船尾,刀光閃爍,封死了他所有退路。小船在激烈的打鬥中劇烈搖晃,隨時可能傾覆。
花癡開深吸一口氣,壓下經脈中隱隱作痛的寒意。他身形晃動,不再硬拚,而是如同鬼魅般在狹小的船身上遊走,利用烏篷、船槳作為掩護,雙手或指或掌,或骰子或銀針,每一次出手都直奔對方要害。他的動作看似不如對方剛猛,卻總能以毫厘之差避開攻擊,並以最簡潔有效的方式反擊。
“不動明王心經”賦予了他超乎常人的鎮定和洞察力,而“千手觀音”的基礎則讓他的雙手靈活得不可思議。在煞氣煎熬中錘煉出的意誌,更讓他無視了身體的痛苦和疲憊。
短短幾個呼吸間,又是兩名殺手捂著喉嚨或心口,栽入漆黑的水中,再無生息。最後一名殺手見同伴瞬間斃命,眼中終於閃過一絲駭然,動作不由得一滯。
就在這電光火石間,花癡開欺身而近,一指點出,正中其胸前要穴。那殺手身體一僵,眼中神采迅速黯淡,軟軟倒下。
花癡開喘著粗氣,站在搖晃的小船上,看著周圍漂浮的屍體和逐漸擴散的血色,眼神冰冷。他迅速檢查了一下殺手的屍體,除了製式的武器和水靠,沒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物品。
“是‘天局’的外圍殺手?還是屠萬仞殘留的手下?或者……是其他勢力?”他無法確定。但可以肯定,自己已經暴露了行蹤。
他不敢耽擱,立刻將屍體推入水中,清理掉船上明顯的血跡,然後毫不猶豫地將小船劃向那條水流相對平緩的左側岔道。主流方向目標太明顯,更容易被追蹤和伏擊。
左側的河道果然狹窄許多,光線也更加昏暗。水流雖然平緩,但水下似乎暗礁叢生,需要小心操控。花癡開一邊劃船,一邊全力運轉心法,恢複體力,同時警惕著可能再次出現的襲擊。
又前行了約一刻鐘,前方隱約傳來了人聲和……樂曲聲?
花癡開微微一怔。在這深入地底、殺機四伏的暗河儘頭,怎麼會有人聲和樂曲?他放緩了船速,更加小心地靠了過去。
河道在這裡豁然開朗,形成一個巨大的地下湖泊。湖泊的中央,竟然漂浮著數艘燈火通明的畫舫!絲竹管弦之聲正是從那些畫舫上傳來,隱約還能看到綽約的人影晃動,推杯換盞,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。畫舫周圍,還有不少類似他乘坐的這種烏篷小船穿梭往來。
而在湖泊的邊緣,依靠著岩壁,搭建著連綿的木質棧橋和房屋,形成了一片奇特的地下集市。燈籠高掛,人影憧憧,叫賣聲、談笑聲、賭具碰撞聲隱約可聞,空氣中彌漫著酒香、食物香氣和……一種更加濃鬱的賭場特有的、金錢與欲望交織的味道。
這裡是什麼地方?
花癡開看著這片詭異而繁華的地下世界,心中凜然。他意識到,自己可能誤打誤撞,闖入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地下賭窟,或者……是某個龐大地下網絡的中轉站。
他將小船靠近一處僻靜的棧橋角落,係好纜繩,悄然上岸。身上的衣服在之前的打鬥和行船中早已濕透,沾滿了血汙(主要是殺手的)和汗漬,顯得狼狽不堪。他必須儘快找到地方換身衣服,打探消息,並決定下一步的行動。
他混入熙攘的人群,發現這裡龍蛇混雜,有衣著華貴的賭客,有眼神凶狠的江湖客,有打扮妖嬈的女子,也有不少像他一樣看起來風塵仆仆、甚至帶傷的人。似乎沒人在意
混入這地下集市的人流,花癡開儘量低著頭,掩藏著自己過於蒼白的臉色和略顯狼狽的衣著。集市比他遠觀時感覺的更加龐大和混亂。棧橋縱橫交錯,連接著依岩壁開鑿的洞窟和搭建的木屋,形成了一片立體而錯綜複雜的結構。燈籠的光線在潮濕的空氣裡暈染開一團團昏黃,映照著形形色色、心懷鬼胎的麵孔。
空氣中混雜著各種氣味:河水的腥氣、食物的油膩香氣、劣質脂粉的甜膩、汗臭、煙草味,以及一種若有若無、卻始終縈繞不散的……緊張感。這裡是法外之地,是藏汙納垢之所,也是信息與危險交織的漩渦。
花癡開首要的目標是解決目前的窘境——他需要一身乾淨的衣服,需要食物和水補充體力,更需要了解此地的信息和潛在的威脅。
他避開那些看起來格外喧鬨、守衛森嚴的大型賭坊和酒肆,專往人流邊緣、看起來相對不起眼的店鋪和小攤走去。他的目光掃過一個個攤位:售賣各種見不得光物品的黑市商人、提供簡易食宿的棚屋、修補兵器鎧甲的鐵匠鋪、甚至還有掛著曖昧燈籠的暗娼館。
最終,他在一個靠近岩壁角落、燈光昏暗的舊衣鋪前停下。鋪子由一個眼神渾濁、乾瘦的老者經營,掛著的衣物大多陳舊,款式雜亂,顯然來自各種不明渠道。
“隨便看,價錢好說。”老者有氣無力地招呼了一聲,便繼續低頭擺弄手裡一個破舊的煙鬥。
花癡開迅速挑選了一套深灰色、不起眼的粗布短打,又買了一頂寬簷鬥笠。他付錢時,故意露出腰間鼓鼓囊囊的錢袋一角,用的是從屠萬?那裡贏來的部分金葉子。他注意到老者在看到金葉子時,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極快的光,但隨即又恢複了麻木。
“老丈,打聽個事。”花癡開壓低聲音,一邊將換下的濕衣卷起,一邊貌似隨意地問道,“初來乍到,這‘鬼市’有什麼講究?最近……可有什麼不太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