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。
瓢潑大雨。
黃豆大的雨點砸在臉上,生疼。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裡,又澀又涼,模糊了視線。林驚蟄抹了把臉,手掌上糊開一片泥水和不知道是誰的血,黏膩膩的,腥氣直衝鼻腔。
他靠在一棵被雷劈得焦黑半枯的老槐樹乾上,粗重地喘息著,每一次吸氣,肺葉都像被鈍刀子刮過,火辣辣地疼。右肩胛骨的位置,一個猙獰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,被雨水一衝,那血色淡了,寒意卻順著傷口直往骨頭縫裡鑽。
“娘的……”他低低罵了一句,聲音嘶啞得厲害,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……憋屈。
堂堂前鎮北王世子,曾經在燕京城裡呼風喚雨、走馬章台、鬥雞遛狗,日子快活得神仙都不換的主兒,怎麼就淪落到這步田地了?像條喪家之犬,被一群見不得光的鬼祟東西,追攆了整整七天七夜,從燕京繁華地,一路攆到了這鳥不拉屎的斷魂崖!
他隻想當個混吃等死、沒心沒肺的富貴閒人啊!招誰惹誰了?
家沒了。一夜之間,煊赫百年的鎮北王府化作衝天大火,燒得連塊完整的瓦片都找不著。爹娘,老管家福伯,從小跟在他屁股後頭跑的丫鬟小雀兒……都沒了。隻剩下他,像條漏網的魚,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罩著,惶惶然逃到了這天涯海角。
“呼……呼……”
林驚蟄艱難地偏過頭,目光穿過密集的雨簾和嶙峋的怪石,望向身後那片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密林。追兵的影子暫時被甩脫了,但那股如跗骨之蛆般的殺意,卻始終縈繞在四周冰冷的空氣中,揮之不去。
他們來了。不需要眼睛看,那是一種無數次在生死邊緣掙紮出來的直覺。
腳步聲,很輕,踩在濕透的落葉和泥濘上,幾乎被暴雨聲完全掩蓋。但林驚蟄聽到了。不止一個,是三個。如同鬼魅,無聲無息地迫近,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——除了身後那道深不見底的懸崖。
斷魂崖。名字取得真他媽貼切。
三個穿著緊身黑色水靠的身影,如同從雨幕中溶解出來的陰影,緩緩出現在他的視野裡。水靠緊貼在身上,勾勒出精悍的肌肉線條,臉上蒙著隻露出眼睛的黑巾,眼神漠然,沒有任何屬於人的情緒波動,隻有純粹的、淬煉過的殺意。
為首一人身形最高大,露在黑巾外的雙眼狹長如刀鋒,目光掃過林驚蟄肩頭的傷口和蒼白的臉,像是在看一件即將被丟棄的破爛。他右手垂在身側,指間夾著三枚細長、泛著幽藍光澤的菱形飛鏢。
“林世子,”聲音透過濕透的蒙麵巾傳來,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沙啞,“路,走到頭了。交出那東西,留你全屍。”
“嗬……”林驚蟄扯了扯嘴角,牽扯到傷口,疼得他倒抽一口涼氣,但臉上那副混不吝的痞笑卻硬是擠了出來,“留全屍?聽起來比喂野狗強點。不過嘛……”他喘了口氣,眼神裡透著一股子豁出去的憊懶,“小爺我從小錦衣玉食慣了,身子骨金貴得很,全不全屍的,還真不稀罕。至於你們要的那玩意兒……”
他故意拖長了調子,看著三個殺手繃緊的身體,惡劣地笑了:“小爺我偏生就喜歡看你們這些藏頭露尾的鼠輩著急上火的樣子!”
話音未落,他猛地一腳踹在身後焦黑的老槐樹上!本就半枯的樹乾應聲而斷,帶著呼嘯的風聲,狠狠砸向中間那個為首的殺手!
同時,林驚蟄的身體像一張被拉滿的弓,驟然繃緊,然後朝著懸崖的方向,爆發出最後殘存的所有力氣,猛撲過去!
與其被他們折磨致死,不如自己跳下去,圖個痛快!萬一……萬一祖宗顯靈,下麵有條河呢?雖然這念頭他自己都覺得荒謬得可笑。
“找死!”
為首的黑衣人反應快得驚人,麵對砸來的樹乾,竟不閃不避,狹長眼中厲芒一閃,右手閃電般揮出!
嗤!嗤!嗤!
三聲細微卻淩厲的破空聲刺穿雨幕!
三道幽藍的流光,比雨絲更細,比閃電更快!它們並非射向樹乾,而是精準無比地穿透了樹乾砸落的軌跡空隙,帶著致命的精準,直取林驚蟄撲向懸崖的後心、後腰、後腿!
陰毒!狠辣!根本不留任何生機!
林驚蟄人在半空,舊力已竭,新力未生,眼看著三道催命符般的藍光瞬息即至!他甚至能感受到那飛鏢上攜帶的、刺入骨髓的陰寒銳氣!
完了!這念頭剛閃過腦海。
噗!噗!噗!
三聲悶響,幾乎是同時響起,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驚蟄的感知上!
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瞬間炸開!先是後背心窩處猛地一涼,接著是腰眼和右腿膝蓋彎同時傳來被毒蛇噬咬般的刺痛!巨大的衝擊力推得他前撲的勢頭驟然加劇!
“操……你……祖……宗……”林驚蟄眼前猛地一黑,劇痛和冰冷的死亡感潮水般淹沒了他,嘴裡最後擠出幾個破碎的字眼,身體徹底失去控製,像一塊被隨意丟棄的破布,被那三枚飛鏢的力量狠狠推著,翻滾著,朝著斷魂崖那深不見底的幽暗深淵,直直墜落!
風聲在耳邊淒厲地尖嘯,蓋過了崖頂隱約傳來的冷哼。冰冷的雨點密集地砸在臉上、身上,失重的感覺拉扯著五臟六腑,急速下墜的深淵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。
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清晰。
“這次……是真他娘的……玩脫了……”意識在劇痛和眩暈中沉浮,林驚蟄腦海裡隻剩下這個模糊的念頭。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,迅速吞噬著他的感知。後背、腰眼、腿彎三處被飛鏢命中的地方,不僅劇痛鑽心,更有一股陰寒歹毒的異種氣勁,如同活物般順著傷口瘋狂鑽入體內,肆意破壞著經脈,凍結著血液,要將他的生機徹底湮滅。
冰冷,黑暗,窒息……死亡如同冰冷的海水,迅速淹沒他的口鼻。
然而,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後一瞬,在那冰冷絕望的最深處,一點微不可察的熾熱,猛地從心臟的位置炸開了!
那感覺無比突兀,仿佛一顆被埋藏了億萬年的火種,在瀕臨徹底熄滅的絕境下,被死亡的冰冷刺激,驟然點燃!
轟——!!!
並非真實的聲音,而是響徹在林驚蟄靈魂深處的轟鳴!
一片無法形容的、浩瀚無垠的“景象”,蠻橫地撞入了他的意識!
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虛空。沒有上下左右,沒有過去未來,隻有永恒的寂靜與混沌。而在那混沌的中央,懸浮著一幅難以名狀的“圖卷”。
它並非由筆墨繪製,更像是億萬點最純粹的星光凝聚而成,流轉不息,構成了一種玄奧莫測、蘊含宇宙至理的結構。這星光圖卷的核心,是一道極其模糊、卻又散發著至高無上威嚴的朦朧身影,盤膝而坐,仿佛亙古之前便已存在,是整個混沌虛空的中心!
當林驚蟄的“意識”觸碰到這幅星光圖卷的刹那——
嗡!
圖卷猛地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光輝!那核心的朦朧身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,一道無法言喻的意誌洪流,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縷光,瞬間貫穿了林驚蟄瀕臨潰散的靈魂!
“驚神……圖……”
一個古老、宏大、漠然,仿佛來自宇宙起源之處的意念之名,直接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!
緊接著,一股難以形容的、沛然莫禦的暖流,從心臟那點熾熱之源洶湧而出!這股力量磅礴而溫和,帶著一種創生萬物的勃勃生機,瞬間流遍四肢百骸,衝刷著每一寸被陰寒毒勁侵蝕的經脈!
嗤嗤嗤!
侵入體內的三股陰寒歹毒的氣勁,如同殘雪遇到了烈陽,在這股源自血脈深處的暖流麵前,發出細微的、被消融灼燒的聲響,迅速瓦解、潰散!那深入骨髓的陰寒劇痛,如潮水般退去。
瀕臨破碎的經脈被這股暖流溫柔地包裹、修複、拓寬……前所未有的力量感,從身體最深處滋生!
而更讓林驚蟄靈魂震顫的是,在那浩瀚星圖的一角,隨著核心朦朧身影的意誌流轉,一組極其簡單、卻又蘊含著某種天地至理的動作軌跡,如同烙印般刻入了他的腦海!
那軌跡隻有寥寥數筆,卻仿佛勾勒出了星辰運行的某種韻律,蘊含著一種瞬間爆發、撕裂一切的純粹力量!
身體還在急速下墜,但意識卻在“驚神圖”顯現的瞬間,仿佛經曆了千年萬年。
轟隆!
巨大的衝擊力從背部傳來,冰冷的潭水瞬間將他吞沒!巨大的水壓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,口鼻瞬間灌入冰冷刺骨的潭水。
“咳咳……”強烈的求生欲瞬間壓過了所有震驚和茫然。林驚蟄猛地掙紮起來,手腳並用,奮力向上劃去。
嘩啦!
終於破水而出!他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潮濕冰冷的空氣,劫後餘生的感覺讓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。
這是一個隱藏在斷魂崖底的巨大深潭,被陡峭的環形絕壁包圍著,像一口巨大的深井。暴雨依舊傾盆,豆大的雨點砸在幽暗的潭麵上,濺起無數水花。崖壁濕滑,布滿了厚厚的青苔和藤蔓,幾乎看不到任何可以攀爬的路徑。天空被高聳的崖壁切割,隻剩下灰蒙蒙的一線。
“活……活下來了……”林驚蟄艱難地劃著水,遊向潭邊一塊勉強露出水麵的巨大岩石。肩膀、腰眼、腿彎的傷口雖然不再流血,被驚神圖的力量修複了大半,但被潭水一泡,依舊火辣辣地疼。更麻煩的是,那三枚幽藍的飛鏢還深深地嵌在肉裡!
他咬著牙,摸索著找到後背心窩處那枚飛鏢的尾端,入手冰冷刺骨,還帶著一股微弱的麻痹感。深吸一口氣,猛地發力!
“呃啊——!”
一聲壓抑的痛哼,伴隨著皮肉被撕裂的悶響,一枚沾染著暗紅血跡的幽藍飛鏢被他硬生生拔了出來!劇痛讓他眼前發黑,幾乎暈厥過去。他不敢停頓,強忍著劇痛,又依次拔出了腰眼和腿彎的飛鏢。
三枚奪命飛鏢被隨手丟在岩石上,發出清脆的撞擊聲,幽藍的刃口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不祥的光澤。林驚蟄靠在冰冷的岩石上,大口喘著粗氣,渾身脫力,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,冷得他牙齒都在打顫。
“驚神圖……”他閉上眼,內視己身。心臟的位置,那點熾熱感依舊存在,雖然微弱,卻如同黑暗中永不熄滅的火種。那浩瀚的星圖烙印在意識深處,核心的朦朧身影散發著亙古的威嚴,那組簡單的力量軌跡更是清晰無比。
家傳的玉佩……他猛地想起,臨跳崖前,他好像死死攥著什麼東西。顫抖著手伸進濕透的衣襟內側,摸索著。指尖觸碰到一塊冰冷堅硬的物體。
他掏了出來。
那是半塊玉佩。通體呈溫潤的乳白色,質地極其細膩,觸手生溫,絕非凡品。玉佩的造型古樸,邊緣是流暢的雲紋,斷裂的茬口參差不齊,顯然是被硬生生掰斷的。在玉佩的中心,用極其古老的字體陰刻著一個篆字——“林”。
這半塊玉佩,是王府大火那夜,老管家福伯在彌留之際,用儘最後力氣塞進他手裡的。福伯當時渾身是血,隻來得及斷斷續續地說:“……世子……玉佩……藏好……血脈……活……下……”話沒說完就咽了氣。
這玉佩……難道就是驚神圖的載體?林家血脈的秘密?
就在林驚蟄盯著手中半塊玉佩,心潮起伏,無數疑問翻湧之時——
一道清冷得不帶絲毫人間煙火氣的聲音,如同冰珠墜玉盤,穿透嘩嘩的雨聲,清晰地在他頭頂上方響起:
“你手裡的東西,給我。”
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,瞬間壓過了風雨。
林驚蟄悚然一驚,猛地抬頭望去!
隻見在距離他頭頂約莫七八丈高的、幾乎是垂直的濕滑崖壁上,一道白色的身影靜靜佇立。暴雨如注,卻仿佛在她身周自動避開,那身纖塵不染的白衣竟沒有沾染半點水漬!她腳下隻踩著一塊微微凸出的、不足巴掌大的濕滑岩石,身形卻穩如磐石,仿佛與腳下的山崖融為一體。
視線艱難地上移。
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素白的、不染塵埃的雲紋錦靴。順著筆直修長的腿向上,是裁剪得極為合體、勾勒出驚心動魄曲線的白色勁裝,腰肢纖細得不盈一握。再往上……林驚蟄的呼吸不由得一窒。
一張臉。
一張足以令風雨都為之失色的臉。
肌膚勝雪,欺霜賽玉。五官的每一處線條都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瓷器,又像是寒山巔上最純淨的冰雪雕琢而成。瓊鼻挺直,唇色是極淡的櫻粉,緊抿著,透著一股拒人**裡之外的清寒。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眼睛,清澈得如同深秋的寒潭,倒映著崖底幽暗的光線,卻沒有任何波瀾,隻有一片亙古不化的冰冷和疏離。
她的目光,正牢牢鎖定在林驚蟄手中那半塊溫潤的玉佩上,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、極難察覺的波動。
白衣如雪,踏壁臨淵。
在這暴雨傾盆、絕壁環繞的幽暗深潭邊,她的出現,美得驚心動魄,更冷得讓人靈魂都仿佛要被凍結。
“你手裡的東西,給我。”白衣女子再次開口,聲音比崖底的潭水更加清冽寒冷,沒有任何情緒起伏,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。
林驚蟄的心臟猛地一跳,不是因為對方的美貌,而是因為那話語中不容置疑的壓迫感。他下意識地將握著玉佩的手往身後縮了縮,這個動作完全是身體的本能反應。
玉佩是他林家僅存的血脈之物,是驚神圖的載體,更是血海深仇的唯一線索!豈能輕易予人?
他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,臉上習慣性地又堆起了那副混不吝的憊懶笑容,儘管臉色蒼白如紙,肩頭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