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已深沉,萬籟俱寂。
薑家大院深處,一盞孤燈如豆,在雕花窗欞上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,將室內映照得影影綽綽,更添幾分淒涼。
舒潔(此世)枯坐於冰冷的床榻邊緣,背脊挺得筆直,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僵硬與死寂。
她身上隻披著一件單薄的素色寢衣,夜風從未關嚴的窗縫鑽入,帶著深秋的寒意,拂過她裸露的肌膚,她卻渾然不覺,仿佛一尊失去了所有知覺的玉雕。
“她”(靈魂狀態的舒潔)無聲地“懸浮”在房間的角落,目光如同最溫柔的月光,帶著深沉的憐憫與難以言喻的哀傷,靜靜地籠罩著那個形銷骨立的自己。
十六年的光陰,如同指間流沙,在這方寸之間無聲滑落。
“她”看著她從豆蔻年華的明媚少女,一步步走到如今心如死灰的境地,如同目睹一朵嬌豔的鮮花在風霜刀劍下漸漸凋零,卻無能為力。
“吱呀——”
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隙。
春桃端著一個小小的紅漆托盤,上麵放著一碗熱氣騰騰、散發著濃鬱苦澀氣味的湯藥,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。
昏黃的燈光下,她看著小姐那毫無生氣的側影,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,強忍著才沒有落下。
“小姐……”
春桃的聲音輕柔得如同怕驚擾了沉睡的幽靈,帶著濃濃的鼻音,“夜深了,該……該喝藥了。”
舒潔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。
她極其緩慢地、如同生鏽的機械般,僵硬地轉過頭。
那雙曾經清澈靈動、盛滿了星辰大海的眼眸,此刻卻空洞得如同兩口被掏空的枯井,裡麵再也映不出任何光亮,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灰燼與死寂。
那目光,直直地穿透了春桃,仿佛落在了某個遙不可及的、虛無縹緲的點上。
春桃的心猛地一揪,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!
她慌忙將藥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,快步上前,蹲在舒潔麵前,伸出顫抖的手,想要握住她那雙冰涼得如同玉石般的手。
“小姐……”
春桃的聲音哽咽,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,“您彆這樣……您說句話啊……春桃害怕……”
就在春桃的手即將觸碰到她的指尖時,舒潔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,發出一聲細若遊絲、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囈語:
“春桃……你說……那些日子……是真的存在過嗎?”
她的聲音飄忽不定,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迷茫與空洞,仿佛一個迷失在無儘黑暗中的孩子,在絕望地尋找著早已熄滅的燈塔微光。
“他……他對我笑……他抱我……他喂我喝藥……他說要護我一世周全……那些……都是真的嗎?還是……隻是我的一場……大夢?”
每一個字,都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來,帶著無儘的哀傷與深入骨髓的疑惑。
那聲音雖輕,卻如同最鋒利的冰錐,狠狠刺穿了春桃的心臟!
春桃的淚水瞬間決堤!
她再也忍不住,猛地撲上前,緊緊抱住舒潔冰涼僵硬的身體,失聲痛哭:“小姐!是真的!都是真的!姑爺他……他是真心待您的!您彆這樣想!您彆嚇春桃啊!小姐——!”
她緊緊握住舒潔那雙冰涼刺骨的手,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體溫與力量都傳遞過去,試圖溫暖那顆早已冰封的心。
然而,舒潔的身體在她懷中依舊僵硬冰冷,沒有任何回應,隻有那雙空洞的眼睛,依舊茫然地望著虛空。
夜色如墨,更深露重。
薑家大院前廳,燈火通明,氣氛卻凝重得如同冰窖。
薑父端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,手中緊緊攥著一封剛剛收到的密信。
信紙在他指間微微顫抖,發出細微的沙沙聲。
昏黃的燭光映照著他鐵青的臉龐,額角青筋暴起,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與滔天的寒意!
信上,隻有寥寥數語,卻字字如刀,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與貪婪:
“薑瑜民在我手中。欲保其性命,交出薑家八成產業!三日內,城西土地廟交割。逾時……後果自負!”
“豈有此理!豈有此理!”
薑父猛地一掌拍在堅硬的黃花梨木桌麵上,發出“砰”的一聲巨響!
震得桌上的茶盞都跳了起來!
“欺人太甚!簡直是欺人太甚!”
他胸口劇烈起伏,如同被激怒的雄獅,一股冰冷的寒氣自他身上彌漫開來,讓整個前廳的溫度都驟降了幾分!
就在這時,一道纖細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前廳門口。
是舒潔。
她沒有看廳內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,也沒有看薑父那因憤怒而扭曲的臉龐。
她的目光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,徑直穿過前廳,如同一個沒有靈魂的幽靈,緩緩步入了庭院深處。
夜風呼嘯,帶著刺骨的寒意,卷起地上的落葉與塵土。
庭院空曠,幾株早已落儘葉子的枯樹在風中發出“嗚嗚”的悲鳴,如同鬼哭狼嚎,更添了十分的淒涼與肅殺。
月光慘淡,如同冰冷的銀霜,吝嗇地灑落在空曠的庭院中。
舒潔獨自一人,靜靜地佇立在院心。
月光將她單薄的身影拉得很長、很長,投射在冰冷的地麵上,如同一道孤寂而絕望的剪影,與周圍搖曳的枯樹黑影交織在一起,構成一幅淒美而詭異的畫麵。
她的眼神,在慘淡的月光下,卻突然變得異常明亮!
那光芒並非生機,而是一種近乎燃燒生命般的、帶著毀滅與執念的熾熱!
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冰冷的夜色,穿透了層層疊疊的時空壁壘,直直地、死死地鎖定在某個虛無縹緲的點上!
那裡,仿佛站著一個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——薑珩!
周圍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!
連呼嘯的夜風都詭異地停滯了片刻!
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死寂,隻剩下她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,如同瀕死的困獸!
“她”(靈魂狀態)懸浮在不遠處,看著舒潔此刻的狀態,心中猛地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、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寒意!
“她”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,透明的靈體都仿佛感受到了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、令人戰栗的決絕與瘋狂!
舒潔的嘴唇微微翕動,聲音輕得如同歎息,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、不容置疑的力量,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夜空中:
“不管你是誰……不管你在哪裡……我一定會救你回來……”
她的聲音頓了頓,眼中那燃燒的火焰更加熾烈,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焚燒殆儘!
“我……還需要你……給我一個交代!”
最後幾個字,如同淬了冰的鋼針,帶著刻骨的寒意與深入骨髓的恨意,狠狠釘入虛空!
月光下,她的身影愈發顯得單薄而脆弱,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。
然而,那股從她瘦弱身軀中散發出來的、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氣勢,卻讓整個天地都為之失色!
她緩緩轉身,動作僵硬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,一步一步,重新踏入了那片象征著溫暖與歸宿的、此刻卻冰冷刺骨的屋內。
臥室內,燭光搖曳。
舒潔走到床邊,沒有半分遲疑,俯身從床頭的暗格裡,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個雕工極其精細的桃花木盒。
盒麵光滑溫潤,上麵雕刻的朵朵桃花栩栩如生,仿佛還殘留著那年春日裡,古玩市場初遇時,空氣中彌漫的、若有似無的芬芳氣息。
她輕輕打開盒蓋,一股淡淡的、混合著陳舊紙張與墨香的獨特氣息撲麵而來。
盒內,靜靜地躺著幾封早已泛黃、邊緣微微卷起的信箋。
那是她少女時代最珍貴的秘密,是她用儘全部心血寫就、卻從未有勇氣寄出的情書!
每一封信,都承載著她對那個驚鴻一瞥的“桃花公子”無儘的思念與懵懂的情愫。
她的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小心翼翼地取出了最上麵的一封信。
信紙已經變得脆弱不堪,仿佛一用力就會碎裂。
她緩緩展開信箋,目光溫柔而哀傷地掠過上麵娟秀卻略顯稚嫩的筆跡。
每一個字,都如同一把鑰匙,打開了塵封的記憶閘門。
她的目光停留在信的開頭,嘴唇無聲地翕動著,仿佛在重溫著少女時代那份純真而熾熱的心跳:
“桃公子,我可以這樣稱呼你嗎?……”
她的聲音極其輕微,如同夢囈,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房間裡。
“我記得那日……你如從天而降的俠士,挺身而出,解我於危難之時……”
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!
如同斷了線的珍珠,大顆大顆地滾落,砸在泛黃的信紙上,瞬間暈染開一片又一片模糊的水漬,將那些承載著少女情思的字跡,一點點地吞噬、融化……
“你護送我安全回家……我無意間瞥見你手腕上那枚……與我額間一模一樣的桃花印記……”
她的聲音哽咽,帶著濃重的鼻音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尖上滴落的血珠。
“那一刻……我欣喜若狂……我以為……那是上天注定的緣分……是前世……今生……斬不斷的羈絆……”
月光透過窗欞,溫柔地灑在她蒼白如紙、淚痕斑駁的臉上,為她此刻的脆弱與絕望,添上了一層不真實的、近乎聖潔的柔和光暈。
她緊握著那封被淚水浸透的信箋,身體因巨大的悲傷而微微顫抖。
她的眼神時而迷離恍惚,仿佛穿越回了那個充滿憧憬的少女時代;時而又變得清明銳利,帶著洞悉一切後的冰冷與痛楚,在過往的美好與現實的殘酷邊緣痛苦地徘徊。
她猛地站起身,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著,快步走向自己那間塵封已久的私庫。
沉重的庫門被推開,發出沉悶的聲響,一股混合著樟腦與塵土的陳舊氣息撲麵而來。
庫房內,一排排精致的紫檀木箱整齊地擺放著。
她走到近前,毫不猶豫地打開一個又一個箱蓋!
刹那間,珠光寶氣,華彩四溢!
她出嫁時帶來的、象征著舒家潑天富貴與無限期許的嫁妝——流光溢彩的珠翠首飾、織金繡銀的綾羅綢緞、溫潤剔透的玉器古玩、沉甸甸的金錠銀元……一件件、一樣樣,被她親手取出,如同對待最尋常的物件,隨意地擺放在冰冷的青石地麵上。
昏黃的燭光下,這些曾經價值連城、閃耀奪目的珍寶,此刻卻散發著一種冰冷而諷刺的光芒,映照著她毫無血色的臉,更襯得她眼神中的空洞與決絕。
“小姐!您……您這是何苦啊!”
春桃跌跌撞撞地跟了進來,看到這一幕,瞬間淚如雨下!
她撲上前,死死抓住舒潔的手臂,聲音裡充滿了撕心裂肺的心疼與不甘,“這些都是您的體己!是您最後的倚仗啊!您怎麼能……怎麼能……”
舒潔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。
她輕輕掙脫了春桃的手,沒有回頭,目光穿透了眼前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,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遙遠而模糊的終點——他歸來的身影。
那些曾是她少女時代最璀璨的夢想、是她嫁入薑家最厚重的底氣,如今,卻成了她心中唯一的、孤注一擲的希望寄托。
春桃無力地癱坐在地上,淚眼婆娑,手中緊緊攥著一塊素白的手帕。
那手帕的一角,繡著一朵精致的、含苞待放的粉色桃花。
那是舒潔在身體稍好時,懷著滿心歡喜與期盼,一針一線親手繡製的。
每一針,每一線,都浸透著她對薑珩深沉的愛意與對未來的憧憬。春
桃輕輕摩挲著那朵桃花,心疼地看著自家小姐如同瘋魔般的舉動,心中五味雜陳,如同打翻了調料罐。
突然,舒潔停下了手中的動作。
她緩緩轉過身,目光落在春桃手中的桃花手帕上,微微一頓。
隨即,她抬起眼,看向淚流滿麵的春桃。
她的眼神依舊空洞,卻在那片死寂的灰燼深處,燃起了一簇微弱卻異常堅定的火苗!
她的聲音很輕,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後路的決絕,清晰地響起:
“春桃,我們不能放棄。”
她頓了頓,目光再次投向虛空,仿佛穿透了牆壁,看到了那個被困在未知險境的人。
“他……一定會回來的。”
她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:
“我要用這些……為他鋪一條回家的路!”
清晨的第一縷陽光,帶著初冬特有的清冷與銳利,穿透薄薄的窗紙,斑駁地灑在舒潔蒼白而疲憊的臉上。
她緩緩睜開眼,一夜未眠的倦意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眼皮上,然而,那雙空洞的眼眸深處,卻閃過一絲如同淬火後的鋼鐵般、冰冷而堅定的光芒。
她掙紮著坐起身,動作帶著大病初愈般的虛弱,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地上那堆在晨光中依舊閃耀、此刻卻顯得格外刺眼的嫁妝珍寶。
那些曾是她身份與榮耀的象征,如今在她眼中,不過是換取他平安歸來的籌碼。
“春桃。”
她輕聲喚道,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春桃聞聲,立刻從外間小跑進來,紅腫的雙眼顯示她同樣一夜未眠。
看到小姐眼中的神色,她心頭一緊,卻不敢多問,連忙上前攙扶。
“叫人過來,”舒潔的目光依舊落在那堆珍寶上,聲音平靜無波,“把這些……全部送到父親那裡去。”
春桃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