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節的喜慶餘溫尚未散儘,渾源城的街巷間仍懸掛著稀疏的紅燈籠,在晨光熹微中,映照著未化儘的薄雪,泛著淡淡的、朦朧的紅光,如同凝固的、帶著一絲哀愁的喜悅。
薑珩的身影在門檻處被拉得細長。
一身剪裁合體的深青色長衫,襯得他身姿挺拔,肩上隻挎著一個輕便的行囊。
晨光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,眉宇間卻凝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與不舍。
他即將再次啟程,去收拾那場牢獄之災後留下的、如同爛攤子般的家族生意。
舒潔站在他麵前,一襲素淨的月白色衣裙,身形比年前更加瘦弱單薄,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。
然而,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,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折的堅韌。
她緊緊攥著他衣袖的一角,指尖冰涼,微微顫抖著,仿佛想用儘全身力氣抓住些什麼,阻止這離彆時刻的來臨。
晨光透過稀疏的雲層,斑駁地灑在他們身上,與紅燈籠的微光交織,營造出一種柔和而朦朧的氛圍。
她努力仰起頭,踮起腳尖,讓自己的視線儘可能與他平齊。
那雙盛滿了期待與淚光的眼眸,如同浸在晨露中的星辰,閃爍著令人心碎的光芒。
“瑜民……”她的聲音細若遊絲,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、不容置疑的堅定,每一個字都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,“十八年前……你是不是……去過吳合鎮的古玩市場?是不是……救下了一個……被紈絝子弟圍堵的小姑娘?”
她的腦海中,那個模糊卻溫暖如初的畫麵,如同被反複摩挲的畫卷,再次清晰地浮現——
十八年前,吳合鎮喧囂的古玩市場。
那個身著桃色長袍、意氣風發的少年,如同天神降臨,擋在她身前,麵對一群不懷好意的紈絝子弟,言語犀利,目光如炬,那份仗義執言與挺身而出的維護之情,如同春日裡最燦爛、最溫暖的陽光,瞬間驅散了她所有的恐懼與無助,也從此照亮了她整個少女時代,成為她心中最聖潔、最不可磨滅的印記!
薑珩聞言,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!
他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——驚訝、困惑、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,最終化為深沉的憐惜與無奈。
他輕輕抬手,動作溫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琉璃,指尖帶著萬般珍重,輕輕拂過她額前被晨風吹亂的幾縷碎發。
“未曾去過……”
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,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,仿佛在哄著一個做了噩夢的孩子,“或許……你的記憶裡……確實有那麼一個溫暖的影子……但那人……真不是我。”
他的話語,如同最冰冷的寒流,瞬間席卷了她全身!
她眼中的光芒,那如同晨曦中最後一縷、帶著無限希冀的光芒,驟然黯淡下去!
如同被厚重的烏雲徹底吞噬,隻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與冰冷!
攥著他衣袖的手指,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氣,緩緩地、無力地鬆開。
指尖從他光滑的衣料上滑落,如同秋日裡最後一片枯葉,輕飄飄地墜落在冰冷的地麵,無聲無息,卻激起了她心中滔天的絕望漣漪。
她踉蹌著後退一步,身形在晨光中顯得更加單薄而脆弱,仿佛隨時會化作一縷青煙消散。
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了,隻有遠處偶爾傳來的、零星而沉悶的鞭炮聲,如同遲暮的歎息,提醒著這仍是春節的尾聲,卻再也無法帶來絲毫喜慶。
紅燈籠的光暈在她蒼白如紙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,與她此刻心如死灰的絕望交織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畫麵。
她的目光空洞地望向遠方灰蒙蒙的天空,嘴角艱難地勾起一抹苦澀到極致的弧度,那笑容裡,盛滿了無法言說的不解、被欺騙的痛楚與深入骨髓的失落。
然而,就在這絕望的深淵即將將她徹底吞噬之際!
他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,如同穿透雲層的陽光,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與溫柔,再次在她耳畔響起:
“但是……我願意……做你的那個桃花公子啊……”
他微微俯身,目光深深鎖住她黯淡的眼眸,一字一句,清晰而鄭重:
“而你……也永遠……是我的桃花小姐。”
“轟——!”
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,如同火山噴發般,瞬間衝垮了她心中冰冷的堤壩!
她猛地抬起頭,眼中那剛剛熄滅的光芒,如同被重新點燃的火種,爆發出比晨曦中的紅燈籠還要耀眼、還要熾熱的光芒!
那光芒中,是失而複得的狂喜,是難以置信的感動,更是對他這份承諾全然的信任與交付!
他的眼神深邃如潭,盛滿了足以溺斃她的真摯與深情。
他緩緩靠近,兩人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溫熱的呼吸,能清晰地聽到對方胸腔中如同擂鼓般劇烈的心跳聲!
在這一刻,時間仿佛被施了魔法,徹底靜止!
周圍所有的喧囂——風聲、遠處的鞭炮聲、甚至自己的心跳聲——都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整個世界隻剩下彼此眼中清晰映出的身影!
他伸出手臂,輕輕環住她纖細得不堪一握的腰肢,力道溫柔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強勢,將她緊緊擁入自己溫暖而堅實的懷抱中!
仿佛要將她徹底揉進自己的骨血裡,永不分離!
她感受著這份久違的、帶著熟悉氣息的溫暖與力量,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,洶湧而出!
然而,這一次的淚水,不再是苦澀的絕望,而是飽含著甜蜜與幸福的甘泉!
他溫熱的手掌,帶著薄繭的指腹,無比憐惜地撫過她冰涼的臉頰,溫柔地拭去那滾燙的淚痕。
隨即,他低下頭,一個輕柔而深情的吻,如同最虔誠的烙印,帶著無儘的憐惜與承諾,輕輕落在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!
那一刻!
所有的誤會、隔閡、猜疑與痛苦,都在這個吻中煙消雲散!
隻剩下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失而複得的、足以融化冰雪的濃濃溫情,如同暖流般包裹著他們,驅散了所有寒意!
然而,溫情終究難敵現實的冰冷。
他匆匆歸來,又匆匆離去。
那場牢獄之災如同颶風過境,將薑家原本穩固的生意根基摧殘得搖搖欲墜。
他如同救火的勇士,四處奔波,焦頭爛額,隻能忙裡偷閒,在顛簸的馬背上,借著驛站昏黃的燭光,寫下幾封報平安的家書,托人快馬加鞭送回渾源城。
她倚在窗邊,半開的窗欞外,是庭院中那株初綻的桃樹。
春風帶著暖意拂過,粉嫩的花瓣如同被驚醒的蝶群,紛紛揚揚地飄落,在陽光下織就一場溫柔的粉色花雨。
花瓣輕輕落在窗台上,落在她微涼的指尖,帶來一絲微癢的觸感。
她的目光空洞地穿過這紛飛的花瓣雨,仿佛穿透了時空的壁壘,落在某個虛無的點上。
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窗框,指尖劃過那些被歲月磨礪出的細微紋理,每一道溝壑,都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過往那些甜蜜的、被他擁在懷中的溫柔時刻。
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,吝嗇地灑下幾縷金輝,斑駁地照在她略顯蒼白、毫無血色的臉上,為她平添了幾分虛幻的柔和與揮之不去的哀愁。
“小姐……”春桃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,手中端著一碗冒著嫋嫋熱氣的參芪雞湯,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。
她的目光落在小姐那失魂落魄的背影上,眼中盛滿了化不開的擔憂與心疼。
那背影如此單薄而孤寂,仿佛與這喧囂的世界徹底隔絕。
春桃輕聲喚道:“小姐,喝口湯暖暖身子吧,您……您已經坐了很久了。”
她緩緩回神,如同從一場漫長的夢境中驚醒。
她轉過頭來,眼中先是閃過一絲茫然,如同迷路的孩子,隨即,那茫然漸漸褪去,聚攏起一絲熟悉的、帶著疲憊的溫柔。
春桃憂心忡忡地站在一旁,手中的針線活兒早已停下。
她不時抬眼,目光緊緊鎖在小姐那失神的臉上。
陽光透過輕薄的紗窗,在她柔美的側臉上勾勒出一層朦朧的金色光暈,卻怎麼也照不進她那雙深邃眼眸中彌漫的、如同濃霧般的憂愁。
她似乎再次沉入了自己的思緒深淵,對周遭的一切——春桃的呼喚、窗外鳥兒的啼鳴、甚至那碗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熱湯——都渾然不覺。
春桃看著,心中焦急萬分。她輕輕歎了口氣,放下手中的針線,走到小姐身旁,聲音放得更柔更輕,如同怕驚擾了易碎的夢境:“小姐,今日院中的桃花開得正好,香氣也清雅,不若……我陪您去園子裡走走?散散心,透透氣也好?”
話音未落,卻見她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微微顫動了一下,仿佛對外界的聲音有了極其微弱的反應。
然而,那反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隻激起一圈微不可見的漣漪,便迅速歸於死寂的平靜。
春桃眼中的不解與憂慮更深了。
她注意到小姐的眼神又開始變得飄忽不定,焦點渙散,仿佛靈魂早已掙脫了軀殼的束縛,飄向了某個遙遠而不可知的地方。
陽光依舊斑駁地灑在她身上,卻無法驅散她周身彌漫的、令人窒息的孤寂與冰冷。
空氣中彌漫著桃花清甜的芬芳,與室內凝固般的沉靜形成了最殘酷的對比。
就在這時!
一陣突如其來的、帶著莫名寒意的微風,毫無征兆地拂過房間!
窗簾被吹得輕輕搖曳,發出細微的“沙沙”聲,仿佛帶著某種不祥的預兆。
春桃猛地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!
仿佛有一雙冰冷而充滿悲憫的眼睛,正無聲地、穿透一切障礙,注視著房間內的一切!
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,下意識地回頭望向空蕩蕩的房間角落,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,瞬間纏繞上她的心臟!
“小姐……”
春桃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,她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小姐冰涼的手臂,試圖將她從那個可怕的世界拉回來。
然而,她依舊一動不動,眼神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,仿佛已經徹底與這個世界斷絕了聯係。
春桃的心,沉入了無底的深淵。
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席卷了她!
她感到自己與小姐之間,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、堅不可摧的壁壘,無論她如何努力,都無法觸及小姐內心那片被冰封的、絕望的荒原。
春桃的憂慮如同窗外漸漸濃鬱的暮色,一點點吞噬著房間內殘存的光亮。
她再次走到小姐身旁,隻見她眼神中的空洞與遙遠更甚,仿佛正透過虛空,凝視著某個隻有她自己能看見的、充滿痛苦與絕望的幻境。
春桃的心揪得更緊了,她輕聲呼喚,聲音裡帶著哭腔,卻得不到任何回應。
就在這死寂的絕望中!
又一陣奇異的風悄然拂過!
比之前更加陰冷!
空氣中仿佛響起了低低的、如同來自幽冥的嗚咽聲,卻又飄忽不定,難以捕捉!
春桃的視線驟然變得模糊!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!
她看見——一個虛幻的、近乎透明的身影,正焦急地在小姐身旁徘徊!
那是“她”(靈魂狀態的舒潔)!
“她”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,臉上寫滿了焦灼與深深的無奈!
“她”伸出手,帶著無儘的渴望與悲傷,試圖觸碰她,然而那透明的手掌卻一次又一次徒勞地穿過她的身體,隻在空氣中留下淡淡的、如同水波般的漣漪!
“她”的嘴唇急促地開合著,似乎在無聲地呐喊著什麼,眼神中充滿了無法言說的關懷與深入骨髓的焦急!
春桃驚愕地捂住了嘴!
雖然她聽不見任何聲音,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虛幻身影傳遞而來的、如同實質般的深切關懷與撕心裂肺的焦急!
那是一種超越了生死的、最純粹的情感連接!
禍不單行。
一場突如其來的倒春寒,裹挾著冰冷的雨雪,席卷了渾源城。
舒潔本就虛弱不堪的身體,沒能抵擋住這寒意的侵襲,不幸感染了風寒。
病來如山倒,高燒、咳嗽、渾身酸痛……病魔迅速將她本就瘦弱的身軀折磨得形銷骨立,如同一片在寒風中瑟瑟發抖、隨時會枯萎凋零的落葉。
薑家的生意在薑珩的竭力挽救下,終於有了一絲微弱的起色。
他聽聞她病倒的消息,心急如焚,匆匆趕回渾源城。
然而,當他看到她躺在病榻上,麵色蒼白如紙,氣息微弱得如同遊絲時,眼中雖有痛惜,卻更多是麵對堆積如山、亟待處理的爛攤子的焦灼與無奈。
他隻匆匆停留了一日,喂她喝了一碗藥,握著她的手說了幾句安慰的話,便又帶著滿身疲憊與沉重的心事,匆匆踏上了離去的馬車。
八月十五,中秋佳節。
渾源城家家戶戶都沉浸在團圓的喜悅中。
薑家大院也難得地掛起了紅燈籠,擺上了月餅瓜果。
她躺在病榻上,氣息微弱。
春桃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錦盒進來,臉上帶著一絲強裝出來的喜色:“小姐,小姐!姑爺……姑爺托人送來了生辰禮!”
錦盒打開,一顆龍眼大小、渾圓無瑕的夜明珠靜靜躺在深紅色的絲絨襯墊上!
珠子通體散發著柔和而純淨的乳白色光暈,在昏暗的房間裡熠熠生輝,如同摘下了天上最亮的一顆星辰!
這無疑是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!
然而,舒潔隻是微微抬了抬眼皮,目光在那璀璨的珠光上停留了一瞬,便又疲憊地合上。
那光芒再耀眼,也無法照亮她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,更無法填補他缺席帶來的巨大空洞。
這顆明珠,更像是一個冰冷的、昂貴的符號,提醒著她他們之間那無法逾越的距離。
正午時分,陽光最是熾烈。
薑家大院的門房處,卻仿佛驟然被一片無形的陰雲籠罩!
一個麵容姣好、氣質溫婉的年輕婦人,懷中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嬰兒,怯生生地站在門廊下。
她微微低著頭,眼神中帶著一絲不安與局促。
當管家疑惑地上前詢問時,婦人抬起頭,聲音細弱卻清晰:“我……我找薑家大少爺,薑瑜民……這是……這是他的孩子……”
管家瞬間瞪大了眼睛!
目光下意識地落在婦人懷中嬰兒露出的、粉嫩的小手腕上——那裡,赫然印著一枚淡粉色的、形狀清晰的桃花印記!
與少夫人額間那枚,幾乎一模一樣!
如同一個晴天霹靂,狠狠劈在管家的頭頂!
消息如同長了翅膀,瞬間傳遍了薑家大院!
舒潔聞訊,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!
她猛地從病榻上掙紮坐起!
一股巨大的力量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!
她推開試圖阻攔的春桃,踉踉蹌蹌,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向前廳!
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,每一步都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!
當她終於衝進前廳,氣喘籲籲地站定!
目光!
如同被磁石吸引!
死死地!
釘在了那個年輕婦人懷中嬰兒的手腕上!
那枚淡粉色的桃花印記!
如此清晰!
如此刺眼!
如同最惡毒的詛咒!
瞬間刺穿了她的瞳孔!
狠狠紮進了她的心臟!
她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抽空了所有血液!
臉色慘白得如同金紙!
身體劇烈地搖晃著,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