渾源城的八月,本該是暑氣蒸騰、蟬鳴聒噪的時節。然而,一場毫無征兆的寒流如同惡魔的吐息,驟然席卷了整座城池!
天空陰沉如鉛,鉛灰色的雲層低垂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
緊接著,鵝毛般的大雪,帶著刺骨的寒意,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!
雪花落在滾燙的地麵上,瞬間融化,又迅速凍結成冰,將整座城池裹上了一層詭異而淒涼的銀裝。
薑家大院,這座曾經花團錦簇、生機勃勃的府邸,仿佛在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。
院中的奇花異草,昨日還嬌豔欲滴,此刻卻如同被無形的霜刀風劍淩遲,枝葉焦黃卷曲,花瓣凋零成泥,鋪滿了冰冷的雪地。
參天古樹的葉子枯黃敗落,光禿禿的枝椏在風雪中無助地顫抖,發出嗚咽般的悲鳴。
一片死寂的荒涼,如同巨大的、冰冷的棺槨,將整個宅院死死籠罩。
薑衍的心,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,再用力撕扯!
劇烈的疼痛從胸腔深處蔓延開來,瞬間席卷四肢百骸!
他踉蹌著,腳步虛浮,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燒紅的炭火上,又如同深陷冰冷的泥沼。身體疲憊得仿佛被抽乾了所有力氣,靈魂卻在這極致的痛苦中瘋狂嘶吼!
拖著這副幾乎不屬於自己的軀殼,薑衍一步一步,挪向那象征著死亡與訣彆的大廳。
廳堂內,燭火搖曳,卻驅不散那濃得化不開的陰冷與絕望。
一口黑漆漆的棺木,如同地獄的入口,冰冷而沉重地停放在大廳中央!
刺目的白色喪幡從梁上垂下,在穿堂風中無力地飄蕩,如同招魂的旗幟。
空氣中彌漫著香燭燃燒的嗆人氣息和紙錢焚化的焦糊味。
丫鬟春桃,那個平日裡總是帶著溫暖笑容的姑娘,此刻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,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靈前。
她的眼睛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,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,無聲地滾落,砸在身前燃燒的火盆裡,發出“滋啦”的輕響。
她機械地、一把一把地將慘白的紙錢投入火中,火焰跳躍著,映照著她慘白而麻木的臉龐,仿佛要將她所有的悲傷都焚燒殆儘。
“不……這不是真的……不是真的……”
薑衍的喉嚨裡發出如同野獸瀕死般的、破碎的嗚咽。
視線被淚水徹底模糊,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扭曲晃動的血色!
他跌跌撞撞地撲上前,一把抓住春桃纖細的手臂,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!
聲音嘶啞,帶著絕望的哀求:“春桃!我的四兒呢?她在哪裡?求求你……把她還給我……好不好?我錯了……我知道錯了……以後……以後我一定好好愛她……寸步不離地守著她……求求你……把她還給我……”
春桃的身體猛地一僵!
她緩緩地、極其緩慢地抬起頭。那雙紅腫的眼睛裡,不再是往日的溫順與恭敬,而是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與深入骨髓的鄙夷!
她死死地盯著薑衍,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錐!
“住口!”
她猛地甩開他的手!
力道之大,讓薑瑜一個趔趄,險些摔倒!
她連退三步,仿佛要遠離什麼肮臟不堪的東西!
她的手指顫抖著,帶著無儘的憤怒與控訴,直直地指向他的鼻尖!
聲音尖銳而淒厲,如同杜鵑啼血,狠狠刺破了大廳的死寂:
“你——!你不配!你不配叫我的小姐‘四兒’!”
她的胸膛劇烈起伏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,帶著泣血的控訴:
“你憑什麼?!你憑什麼這樣對她?!你知不知道小姐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?!她日日夜夜盼著你!念著你!一顆心全係在你身上!可你呢?!你的冷漠!你的無視!你的視而不見!比那穿腸的毒藥!比那刮骨的鋼刀!更讓她痛不欲生!心如死灰!你根本不配!不配得到她的愛!不配擁有她的好!你把她還給我!還給我啊——!”
她的聲音到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,整個人如同崩潰般癱軟在地,雙手死死捶打著冰冷的地麵!
“轟——!”
一股巨大的力量,混合著絕望與瘋狂,在薑衍體內轟然爆發!
他猛地站起身,如同瘋魔般撲向那口冰冷的棺木!
雙手死死扣住沉重的棺蓋邊緣,指甲瞬間崩裂,滲出鮮血!
薑衍用儘全身力氣,伴隨著一聲野獸般的咆哮,猛地將棺蓋掀開!
時間,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!
棺木內,舒潔靜靜地躺著。
一襲大紅色的嫁衣,如同最淒豔的彼岸花,鋪滿了整個棺底!
那鮮豔刺目的紅,與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龐形成了最殘酷、最絕望的對比!
她的發髻梳得一絲不苟,一支精致的梅花簪斜斜地插在烏黑的發間,簪頭的梅花仿佛還殘留著最後的倔強與期盼。
幾縷碎發被棺木縫隙透入的微風吹動,輕輕拂過她光潔卻冰冷的額頭。
她的雙手交疊在胸前,手中緊緊握著的,正是那對龍鳳玉佩!
玉佩溫潤的光澤,在她毫無生氣的指間流轉,散發著幽幽的、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冷光!
那是她至死都未曾放下的執念!是她對這場婚姻最後的、無聲的控訴!
“四兒……”
薑衍的喉嚨如同被滾燙的烙鐵堵住,隻能發出破碎的氣音。
顫抖著伸出手,指尖帶著萬分的珍重與恐懼,輕輕拂過她冰涼的臉頰。
那觸感,如同觸碰千年寒冰,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,直刺靈魂深處!
那曾經讓薑衍魂牽夢縈、顧盼生輝的丹鳳眼,此刻緊緊地閉合著,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皮膚上投下兩道絕望的陰影,再也……再也無法睜開看他一眼……
“噗——!”
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頭!
薑衍再也無法抑製!
一大口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狂噴而出!
猩紅的血珠如同斷線的紅寶石,濺落在舒潔鮮紅的嫁衣上!
瞬間暈染開一片片更加刺目、更加絕望的暗紅!
如同在祭奠這場還未開始便已落幕的、血色的婚禮!
自那日起,薑衍如同被抽走了三魂七魄,徹底沉淪在無邊的黑暗與悔恨之中。
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,形銷骨立,如同一具披著人皮的骷髏。
眼窩深陷,顴骨高聳,曾經明亮的眼眸隻剩下空洞的死寂與揮之不去的癡狂。
他終日徘徊在舒潔生前居住的院落裡,如同孤魂野鬼。
手中,死死攥著那對沾染了她鮮血與體溫的龍鳳玉佩,仿佛那是連接陰陽的唯一紐帶。
月光如水,清冷地灑滿庭院,將薑衍那形單影隻的身影拉得細長而扭曲,如同鬼魅。
他步履蹣跚,如同夢遊般撫摸著院中的每一棵樹乾,摩挲著每一塊冰冷的假山石,指尖劃過粗糙的紋理,仿佛在觸摸她殘留的氣息,捕捉她曾經在此留下的笑語歡聲。
“四兒……你看……今晚的月亮……多圓……多亮……”
薑衍抬起頭,對著虛空喃喃自語,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,卻帶著一種病態的溫柔,“就像……就像你眼睛裡的星光……那麼美……那麼亮……”
回答他的,隻有穿堂而過的夜風,卷起一地枯黃的落葉,發出“沙沙”的悲鳴。
薑衍的母親站在不遠處的廊下,早已淚流滿麵。
她看著兒子這副人不人、鬼不鬼的模樣,心如刀絞。
她輕步上前,想要攙扶住薑衍那搖搖欲墜的身體,聲音哽咽:“薑衍……回房吧……外麵涼……”
“滾開!”
他猛地揮臂,粗暴地將母親推開!
力道之大,讓母親踉蹌後退!
薑衍猛地轉過頭,那雙空洞的眼眸中驟然爆發出駭人的怒意與瘋狂!
如同護食的野獸,死死盯著任何試圖靠近的人!
“彆碰我!彆打擾我和四兒!她就在這裡!她就在這裡看著我!”
薑衍的父親站在陰影裡,雙手緊握成拳,指節因用力而泛白。
他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,卻死死咬著牙關,不讓嗚咽聲溢出喉嚨。
他看著兒子那瘦削而偏執的背影,心中充滿了無儘的悔恨與無力。
夜風帶著深秋的寒意,吹得廊下的燈籠搖晃不定。
薑衍的母親顫抖著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,用力擦拭著怎麼也擦不乾的淚水,聲音帶著無儘的悲涼與自責,低聲對父親說:
“老爺……我們……我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?這樁婚約……本就不該強加給他……更不該……瞞著他四小姐的病……我們……我們害了薑衍……也害了舒潔啊……”
薑衍的父親沒有回答,隻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,肩膀微微顫抖。
沉重的歎息聲,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淒涼。
而薑衍,早已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,與回憶中的舒潔對話,與幻想中的她相伴。
現實的一切,都與他無關。
那一日,薑衍如同往常一樣,失魂落魄地闖入舒潔生前的書房。
目光無意間掃過書案,一封被暗紅色血跡浸染的信箋,如同燒紅的烙鐵,猛地刺入他的眼簾!
心臟驟然一縮!
薑衍踉蹌著撲到書案前,顫抖著雙手捧起那封信。
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,瞬間模糊了視線,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泛黃的信紙上,暈開了早已乾涸的墨跡。
強忍著巨大的悲痛,緩緩展開信紙。
那熟悉的、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,每一個字都如同最鋒利的針,狠狠紮在薑衍的心上!
“……妾識君時君不知,君識妾時妾不知……”
讀到這一句,薑衍的嘴角不受控製地勾起一抹極其苦澀、極其悲涼的笑容。
原來……原來那麼早……那麼早她就認出了他……而他……卻像個徹頭徹尾的瞎子!傻子!
“……與君桃花結情緣,奈何情深緣太淺……”
“噗——!”
又是一口鮮血噴湧而出!
濺落在信紙上,與那早已乾涸的血跡融為一體!
那“情深緣淺”四個字,如同最惡毒的詛咒,將薑衍徹底打入萬劫不複的深淵!
巨大的悲痛與悔恨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!
薑衍猛地後退一步,腳下卻一個趔趄!
“砰!”
後腦勺重重地、毫無防備地撞在了身後書架的堅硬棱角上!
一陣尖銳到極致的劇痛瞬間炸開!
仿佛有無數根鋼針狠狠刺入腦海!眼前瞬間一片漆黑!金星亂冒!
就在這劇痛與眩暈的瞬間!
一股龐大到無法想象的記憶洪流,如同被堤壩阻攔了千年的洪水,轟然衝破了所有的禁錮!洶湧澎湃地湧入薑衍的腦海!
眼前驟然一亮!
時光仿佛瞬間倒流!
春日午後,吳合鎮古玩市場。
細雨初歇,陽光透過薄雲,灑下斑駁的光影。十六歲的薑衍,一身錦緞長衫,手持折扇,帶著少年特有的意氣風發與好奇,悠閒地漫步在熙攘的人群中。
就在一個不起眼的轉角!
一抹淡粉色的身影,如同春日裡最嬌嫩的花蕾,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簾!
是她!十二歲的舒潔!
她正蹲在一個擺滿舊物的攤位前,小小的身影顯得格外專注。
陽光灑在她烏黑的發頂,跳躍著溫暖的光暈。
她微微低著頭,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顫,粉嫩的臉頰帶著嬰兒肥,一雙清澈明亮的丹鳳眼,此刻正閃爍著如同星辰般的光芒,好奇地打量著手中的一件小玩意兒。
那專注而純真的模樣,如同落入凡塵的精靈,瞬間攫住了薑衍全部的心神!
那一刻,他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
原來……初見……早已刻骨銘心!
隻是被他……愚蠢地遺忘!
書架角落,一個塵封已久的、雕刻著精致桃花圖案的木盒,仿佛被這劇烈的撞擊與洶湧的記憶所喚醒,“啪嗒”一聲,輕輕滑落在地。
薑衍強忍著後腦的劇痛與翻江倒海般的眩暈,緩緩蹲下身,指尖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,輕輕拾起那個木盒。
盒麵上的桃花在昏黃的燭光下栩栩如生,仿佛還殘留著她指尖的溫度與氣息。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。
一股混合著陳舊紙張與淡淡墨香的獨特氣息撲麵而來。
盒內,靜靜地躺著一疊厚厚的、泛黃的信箋。
每一封信的信封上都未曾署名,卻都保存得極其完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