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巷狹窄、昏暗,如同一條被遺忘的腸道,兩側是醉月樓和其他樓閣高聳而斑駁的院牆。汙水在坑窪的石板縫隙間流淌,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腐敗氣味。先前殘留的那一絲屬於蘇媚兒的淡雅脂粉香,早已被濃重的垃圾臭味徹底吞噬。
徐浪捂著火辣辣作痛的肩頭,深一腳淺一腳地追進巷子深處。前方的黑暗中,隻能隱約聽到柳七娘衣袂破風的細微聲響,以及那越來越遠、屬於紅衣殺手的、如同狸貓般靈巧迅捷的腳步聲。
“媽的…血影樓的‘赤蠍’…下手是真黑啊…”徐浪倒抽著冷氣,低聲咒罵。血影樓,江湖上最神秘、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組織之一,其成員以毒辣、詭異和完成任務的不擇手段著稱。“赤蠍”更是其中佼佼者,擅用迷藥毒物,身形鬼魅,如同附骨之蛆。被她盯上,幾乎等同於被閻王在生死簿上勾了名字。徐浪怎麼也想不通,自己這個小小的檔案司文書,怎麼就入了血影樓的法眼,值得動用“赤蠍”這樣的頂級殺手來招待?這背後的價碼,恐怕能買下半個南慶城!
李慕白那句“小心徐浪”,其威力遠超他的想象。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栽贓,而是一張無形的大網,一張足以將他絞殺、將他身邊所有關聯者都卷入漩渦的致命羅網!
前方,柳七娘的身影在幾個急促的轉折後,猛地停了下來。徐浪氣喘籲籲地追到她身後,順著她的目光望去。
巷子到了儘頭。
眼前是一堵更高的青磚牆,牆後似乎是一片占地頗廣的建築群,在濃重的夜色裡顯露出連綿起伏的、沉默而壓抑的輪廓。牆根下,散落著幾塊被踩碎的瓦片,新鮮的泥土痕跡清晰可見。顯然,那“赤蠍”就是從這裡翻牆遁走了。
“人進了裡麵?”徐浪低聲問,目光警惕地掃視著高牆。
柳七娘沒有回答,她那雙冰冷的杏眼死死盯著牆頭一處。那裡,幾片瓦被蹭掉了新鮮的青苔,痕跡很新。但更讓她在意的是,瓦片的縫隙裡,似乎卡著一小片極其細微的、豔紅色的…絲織物碎片?像是被什麼尖銳之物刮蹭下來的。
“她的衣服被刮破了。”柳七娘的聲音冷得像冰渣,“翻牆時很倉促。”
徐浪也看到了那點紅絲,眼神微凝。看來剛才自己那狼狽的一滾,並非全無效果,至少讓這位頂尖殺手也失了方寸,露出了破綻。
“這是什麼地方?”徐浪仰頭看著牆後那片在夜色中更顯陰森的建築群輪廓。南慶城他雖熟,但城南這一片魚龍混雜,深巷大院眾多,他一時也辨不清。
“城隍廟…後麵。”柳七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,“廢棄的‘慈雲庵’舊址。前朝皇家敕建,後來荒廢了。地方很大,也很…邪性。民間傳說,此地鎮壓著前朝戾氣,常有怪事發生,等閒人不敢靠近。”
“廢棄古寺?”徐浪眉頭一挑,臉上那點因為追丟人的懊惱瞬間被一種饒有興致的探究欲取代,“鎮壓戾氣?邪性?嘖嘖,標準的殺人滅口、藏汙納垢、栽贓陷害的風水寶地啊!李慕白死的地方叫‘聽雨軒’,蘇媚兒失蹤前待的叫‘聽雪閣’,現在這位紅蠍子又跑進了‘慈雲庵’…這幕後黑手,還挺講究意境的嘛!”
他話語裡帶著濃濃的諷刺,但眼神卻銳利起來。這地方,透著股不尋常的氣息。那“赤蠍”逃入這裡,絕非隨意選擇,更像是…某種接應或者預設的退路?難道蘇媚兒也被帶到了這裡?
“進去看看。”柳七娘沒有絲毫猶豫。她辦案向來雷厲風行,從不信鬼神之說。她後退幾步,助跑,腳尖在斑駁的牆壁上輕點借力,身形如一隻靈巧的壁虎,無聲無息地翻上了高牆,蹲在牆頭,警惕地向下觀察。
徐浪則沒那麼好的輕功。他環顧四周,在牆角找到幾塊疊放的破舊條石,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,也攀上了牆頭。
牆內,景象果然荒涼破敗。
眼前是一片極其開闊的荒廢庭院,雜草叢生,幾乎沒過膝蓋。碎石鋪就的小徑早已被瘋長的野草覆蓋,隻隱約看出輪廓。庭院中央,原本應該是一個巨大的放生池,此刻池水早已乾涸,池底龜裂,覆蓋著厚厚的枯葉和淤泥。池邊幾座殘破的石雕獸首,在慘淡的月光下張著空洞的大口,顯得格外猙獰。
庭院深處,矗立著一座規模宏大的廟宇主殿。飛簷鬥拱依稀可見昔日的莊嚴氣象,但如今朱漆剝落殆儘,露出灰敗的木質。巨大的殿門早已腐朽倒塌,隻剩下一個黑洞洞的入口,如同巨獸張開的大口,吞噬著所有光線。幾扇殘破的雕花木窗歪斜地掛在窗框上,在夜風中發出“吱呀…吱呀…”的**,如同垂死之人的歎息。
整個廢棄的慈雲庵,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。隻有風吹過荒草的“沙沙”聲,以及遠處南慶城隱約傳來的、模糊不清的市井喧囂,更襯得此地陰森詭異,寒氣逼人。
柳七娘如同融入夜色的黑豹,悄無聲息地滑下牆頭,落地時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。她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,掃視著荒草叢生的庭院,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柄上。
徐浪也小心翼翼地爬下牆頭,落地時踩斷了幾根枯枝,發出輕微的“哢嚓”聲,引得柳七娘立刻投來一道冰冷警告的眼神。徐浪訕訕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,貓著腰,跟在柳七娘身後,朝著那座如同巨獸骸骨般的主殿摸去。
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、草木腐爛的氣息,還有一種…淡淡的、若有若無的…檀香味?這味道極其細微,混雜在腐敗的氣味裡,若非徐浪常年與各種卷宗打交道,嗅覺被訓練得異常敏銳,幾乎難以察覺。
“有香火味?還很新?”徐浪壓低聲音,在柳七娘身後提醒道,“這鬼地方,難道還有人住?”
柳七娘腳步微微一頓,顯然也嗅到了那絲異常。她眼神更加警惕,身體微微弓起,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,無聲地加快了步伐,朝著主殿那黑洞洞的大門潛行而去。
越靠近主殿,那股檀香味似乎濃鬱了一絲。同時,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也越來越重。荒草深處,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這兩個不速之客。
終於,兩人一前一後,踏上了主殿前那幾級布滿青苔和裂縫的石階。巨大的殿門洞開,裡麵是深不見底的黑暗。那股新燃的檀香氣味,正是從這黑暗深處飄散出來的。
柳七娘在殿門口停下,側耳傾聽。殿內一片死寂,沒有任何聲響。她深吸一口氣,左手從懷中摸出一個火折子,“嚓”的一聲輕響,一點昏黃的火苗跳躍起來,勉強驅散了一小片門前的黑暗。
借著這點微弱的光亮,兩人警惕地踏入殿內。
一股濃烈的、混雜著陳舊灰塵、腐朽木質和新鮮檀香的氣味撲麵而來。火光搖曳,勉強照亮了眼前的景象。
巨大的殿宇內部空曠得驚人。支撐穹頂的粗大梁柱上,彩繪早已剝落模糊,隻剩下猙獰扭曲的輪廓。地麵上積著厚厚的灰塵,踩上去如同踩在鬆軟的雪地上。正對著殿門的位置,原本供奉的巨大佛像早已不知去向,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、布滿蛛網和灰塵的蓮花座。
火光所能及的範圍內,空無一人。隻有幾縷青煙,從殿宇深處某個角落嫋嫋升起,散發著那股新燃的檀香氣味。
“沒人?”柳七娘眉頭緊鎖,聲音壓得極低。她舉著火折子,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,火光照亮了更多布滿蛛網和灰塵的角落。
徐浪跟在後麵,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地麵。厚厚的灰塵上,除了他們剛剛踩出的新鮮腳印,似乎還有另外幾行…非常淺淡、幾乎被灰塵覆蓋的足跡?足跡纖細,步距不大,像是女子的足印,一直向著大殿深處延伸。
“有腳印!往裡麵去了!”徐浪低聲道,指了指那個方向。
柳七娘也看到了,眼神一凝,立刻循著足跡的方向,舉著火折子向大殿深處探去。徐浪緊隨其後。
大殿深處,光線更加昏暗。空氣似乎也更加凝滯。那股檀香味在這裡變得濃鬱起來。
足跡消失在一座巨大的、同樣布滿灰塵和蛛網的香案之後。那香案後方,似乎有一道低矮的、被厚厚幔帳遮擋的小門,像是通往偏殿或者僧寮的通道。幔帳早已破爛不堪,垂落在地。
那股新燃的檀香氣息,正是從這幔帳後方飄散出來的!
柳七娘和徐浪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。柳七娘左手火折子前探,右手緩緩握緊了刀柄,刀鋒悄然出鞘寸許,在昏黃的火光下反射出一點寒芒。她示意徐浪退後一點,自己則側身,用刀鞘小心翼翼地挑開了那破爛的幔帳一角。
幔帳後,是一個更加狹小、黑暗的空間,像是一個小小的佛龕或者靜室。
昏黃的火光搖曳著,勉強照亮了裡麵的景象。
首先映入眼簾的,是一尊半人高的、同樣落滿灰塵的青銅香爐。爐內,三支線香剛剛燃儘不久,隻剩下短短一截暗紅色的香根,頂端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火星,散發著嫋嫋青煙。那股濃鬱的檀香氣味,正是來源於此!
而在香爐前方,冰冷、積滿灰塵的地麵上——
赫然躺著一個身著白衣的人!
那人身形頎長,靜靜地仰麵躺在塵埃之中,一動不動。一身勝雪的白衣,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,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傷痕。白衣纖塵不染,與周遭破敗汙穢的環境形成鮮明而詭異的對比。
他的臉…
當柳七娘手中的火折子光芒顫抖著,終於照亮那張臉時,饒是她心誌堅毅如鐵,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,瞳孔驟然收縮!
那是一張極其英俊、堪稱完美的臉。劍眉斜飛入鬢,鼻梁高挺,薄唇微抿。即使此刻雙目緊閉,臉色蒼白如紙,毫無生氣,也依舊能看出其生前豐神俊朗、卓爾不群的風采。
這張臉,柳七娘在六扇門無數通緝畫像和江湖人物圖譜上見過太多次了!
**劍仙李慕白!**
他怎麼會在這裡?!他不是應該在刑部仵作房嗎?!
徐浪也看到了,他猛地一步上前,擠到柳七娘身邊,目光死死釘在地上那具白衣屍體上,臉上那點玩世不恭徹底消失,隻剩下震驚和難以置信!
“李…李慕白?!”徐浪的聲音有些發乾,“他…他的屍體…怎麼會在這裡?!”
柳七娘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,上前一步,蹲下身,仔細檢查。她伸出手指,探向李慕白的頸側動脈。
冰冷,僵硬。毫無生機。
“是屍體沒錯。”柳七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她抬頭,看向李慕白的眉心。那裡,一點殷紅如血的朱砂痕,如同第三隻眼睛,醒目地烙印在蒼白的皮膚上。針孔大小,邊緣極其平滑,不像是外力刺入,更像是…從皮膚內部沁出來的?
“和卷宗描述一致…眉心朱砂痕…”柳七娘低聲道,她的目光又落在李慕白身上那件纖塵不染的白衣上。她伸出手,小心地翻開李慕白的衣領內側。
一個極其微小、用銀線繡成的標記映入眼簾——那是一個抽象的、仿佛由幾道飄逸劍痕組成的符號。
“這是…李慕白獨門標誌‘流雲劍印’。”柳七娘確認道,“衣服是真的,人…也是真的。屍體被人從仵作房盜出來了!”
徐浪也蹲了下來,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李慕白英俊的臉上,而是如同最精密的儀器,一寸寸掃過屍體的全身、周圍的地麵、以及那尊還在散發著餘煙的青銅香爐。
“盜屍…還特意點三炷香?”徐浪眉頭緊鎖,嗅著空氣中濃鬱的檀香,“祭奠?還是…某種儀式?”
他的目光最終落回李慕白眉心那點朱砂痕上。那點紅色,在昏黃的火光下,顯得格外妖異。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他,這絕非普通的傷痕。
“柳捕快,借刀一用。”徐浪突然道。
柳七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想做什麼?”
“驗傷。”徐浪指著那點朱砂痕,“我總覺得,這玩意兒不對勁。”
柳七娘猶豫了一下,還是將手中那柄造型略窄、刀身漆黑的細刀遞了過去,刀尖對著自己,刀柄遞給徐浪。動作間充滿了戒備。
徐浪接過刀,入手微沉,一股冰冷的寒氣順著刀柄傳來。他小心翼翼地用刀尖,極其輕微地、如同繡花一般,觸碰了一下李慕白眉心那點朱砂痕的邊緣。
就在刀尖觸碰到的瞬間!
異變陡生!
那點原本隻是殷紅的朱砂痕,在刀尖寒氣的刺激下,竟驟然亮起一絲極其微弱、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…金色毫光!
那光芒一閃即逝,快得如同幻覺!
但徐浪和柳七娘都看得真真切切!
“這…?!”柳七娘失聲低呼,眼中充滿了駭然!
徐浪眼中卻爆發出驚人的亮光!那是一種洞悉了某種隱秘的興奮!他猛地收回刀,湊近李慕白的眉心,幾乎要貼上去看!
“不是針孔!不是傷痕!”徐浪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激動,甚至有些顫抖,“這他媽是…印上去的!是一種…特殊的印泥!或者…某種奇特的…真元烙印?!”
他猛地想起自己檔案司裡那些卷宗!想起那些江湖騙子五花八門的造假手段!其中就有一種極其罕見、近乎失傳的秘術,利用特殊藥物混合高手的精純真元,可以在人體皮膚上留下類似刺青卻更加隱秘、甚至帶有特殊效果的印記!這種印記,遇熱或遇寒,會顯現出不同的反應!
“李慕白…眉心…朱砂痕…烙印…”徐浪的腦子飛速轉動,無數線索碎片在瘋狂碰撞,“‘小心徐浪’…遺言…指向我…現在屍體又被盜到這裡…點香…祭奠…”
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,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!
“這根本不是什麼致命傷!這他媽是簽名!是標記!是…凶手留下的簽名!”徐浪猛地抬頭,看向柳七娘,眼中燃燒著熊熊火焰,“有人殺了李慕白,然後用這種秘術,在他眉心留下了這個特殊的‘朱砂痕’!這就像是…凶手的獨門標記!一個向所有人宣告‘此人是我所殺’的死亡簽名!”
他指著那點朱砂痕,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:“而那個簽名…那個烙印的核心…那個被凶手注入其中的、帶有其獨特氣息的真元印記…它剛才對刀鋒寒氣產生了反應!它亮了一下!金色!”
徐浪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,如同穿透迷霧的利劍:“金色!柳捕快!你想想!江湖上,有什麼成名高手,或者隱秘勢力,是以‘金色’為標誌性力量或者印記的?!”
柳七娘被徐浪這石破天驚的推論震得心神劇蕩!簽名?標記?金色真元?她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江湖成名人物和隱秘組織的資料,但一時也難以鎖定!
就在兩人因為這驚天發現而心神震動、全神貫注於李慕白眉心那點詭異的朱砂痕時——
一道冰冷的、毫無感情波動的女聲,如同鬼魅般,毫無征兆地從兩人身後那片深邃的黑暗裡響起!
“知道的太多,死得越快。”
聲音不高,卻如同冰錐刺骨,帶著一種凍結靈魂的寒意!
與此同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