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,沉重地包裹著意識。徐浪感覺自己像一塊沉入深海的石頭,不斷下墜,冰冷刺骨的海水擠壓著每一寸骨骼,窒息的絕望感如影隨形。耳畔是遙遠而模糊的嘈雜,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——鐵鏈的拖曳、模糊的嘶吼、沉重的關門聲…還有,一個清冽焦急的聲音,如同冰層下的暗流,一遍遍衝擊著他即將沉淪的神智:
“徐浪!徐浪!”
是柳七娘。
這個名字像一根堅韌的絲線,猛地拽住了他不斷下沉的意識。一股強烈的、混雜著血腥和腐敗氣味的空氣強行灌入鼻腔,激得他喉頭一緊,劇烈地咳嗽起來!五臟六腑都隨著咳嗽攪動翻騰,劇痛讓他瞬間徹底清醒!
“咳咳…咳…!”他猛地睜開眼,眼前一片昏花,適應了好一會兒,才看清眼前的景象。
不再是冰冷潮濕的死囚牢。
這是一間極其狹小、低矮的屋子。牆壁是粗糙的土坯,糊著發黃的舊報紙,不少地方已經剝落。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濃重的中草藥味,混雜著淡淡的灰塵氣息。屋頂很低,一根裸露的房梁橫亙在頭頂。唯一的光源是角落一張破舊木桌上的一盞小小的油燈,豆大的火苗搖曳著,將屋內簡陋的陳設——一張硬板床,一張缺腿用磚頭墊著的桌子,兩把歪歪扭扭的竹椅——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。
他正躺在那張硬板床上,身上蓋著一床洗得發白、帶著皂角味的薄被。肩頭和腰側的傷口被仔細包紮過,雖然依舊火辣辣地疼,但清涼的藥膏緩解了灼燒感。手腳上沉重的鐐銬已經消失不見。
床邊,一道藏青色的身影背對著他,站在那盞油燈旁,正低頭看著手中一件東西。昏黃的光線勾勒出她纖細卻挺直的背影,馬尾辮垂在腦後,發梢隨著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晃動。正是柳七娘。
聽到徐浪的咳嗽聲,柳七娘猛地轉過身。那張冷豔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,但那雙杏眼裡,之前那種幾乎要將他凍結的冰冷懷疑,此刻被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取代——有審視,有探究,有未消的餘怒,還有一絲…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如釋重負?
“醒了?”柳七娘的聲音依舊清冷,但少了幾分刺骨的寒意,多了些疲憊的沙啞。她走到床邊,將手裡拿著的東西遞到徐浪眼前。
那是一塊半個巴掌大小的令牌。通體由某種暗金色的金屬鑄造,入手沉甸甸的,帶著冰冷的質感。令牌正麵,浮雕著一條栩栩如生的鯉魚!那鯉魚並非尋常的錦鯉模樣,而是姿態矯健,充滿了力量感,魚鱗片片分明,仿佛隨時會破浪而出!最令人心驚的是,鯉魚的眼珠部位,鑲嵌著兩顆細小的、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紅寶石,在油燈下閃爍著詭異的光芒。
令牌背麵,則是一個極其繁複、如同水波又似鱗片堆疊而成的徽記,線條流暢而神秘,透著一股古老而危險的氣息。
**金鱗令!**
徐浪的瞳孔猛地收縮!王通臨死前嘶吼出的那兩個字如同驚雷般再次在腦海中炸響!這令牌,與他從王通屍體上摸到的那塊,材質、圖案、甚至連那種冰冷沉墜的質感都一模一樣!隻是這一塊似乎更小一些,更像是某種身份的證明或信物!
“這是…?”徐浪的聲音嘶啞乾澀,帶著劫後餘生的虛弱。
“在你昏迷時,從你緊攥的手心裡摳出來的。”柳七娘的聲音聽不出情緒,“王通屍體上找到的?”
徐浪艱難地點了點頭,目光死死盯著那塊金鱗令:“是…他臨死前…塞給我的…還說了‘金鱗’兩個字…”他猛地想起什麼,急切地問道:“王通…死了?還有…那牆洞…‘赤蠍’…‘女閻羅’…”
“王通死了。”柳七娘打斷他,語氣平淡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,“劇毒攻心,仵作驗過,是血影樓‘赤蠍’慣用的‘七步斷魂散’,見血封喉。至於‘赤蠍’和‘女閻羅’…在你昏迷後不久,大批總督府親衛就衝進了地牢。現場一片狼藉,牆洞大開,她們早已不知所蹤。”她頓了頓,目光銳利地看著徐浪,“總督府對外宣稱,是血影樓殺手‘赤蠍’勾結內應(意指你徐浪),潛入地牢意圖劫囚,被王侍衛長發現,雙方激鬥,王侍衛長不幸殉職,殺手重傷遁逃。”
“放屁!”徐浪氣得差點從床上蹦起來,牽動傷口,疼得一陣齜牙咧嘴,“明明是‘女閻羅’先出手!王通那王八蛋想殺我滅口!‘赤蠍’…‘赤蠍’她…”他猛地頓住,回想起“赤蠍”那致命一擊前詭異的停頓,以及她最後看向自己那複雜難明的眼神,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描述。
柳七娘沒有追問,隻是靜靜地看著他,眼神深邃:“現在,整個六扇門都在通緝你。總督府下了海捕文書,罪名是勾結血影樓,謀殺朝廷命官,意圖不軌。你徐浪,現在是南慶城頭號通緝要犯。”
徐浪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!通緝犯?一夜之間,他從一個在檔案司發黴的八品文書,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?這栽贓陷害,做得真是天衣無縫!
“那你呢?”徐浪猛地看向柳七娘,眼神複雜,“你為什麼救我?還把我藏在這裡?你就不怕被當成我的同黨,一起掉腦袋?”他想起在地牢裡,柳七娘看向他時那冰冷的眼神,此刻卻成了他唯一的庇護。
柳七娘沉默了片刻。油燈昏黃的光線在她冷豔的側臉上跳躍,勾勒出幾分疲憊的輪廓。她走到桌邊,拿起水壺倒了一碗水,遞到徐浪嘴邊。
“喝點水。”
徐浪接過水碗,溫熱的液體滑過乾澀的喉嚨,帶來一絲難得的慰藉。
柳七娘這才開口,聲音低沉:“總督府的反應太快,太強硬。王通作為總督心腹,死得蹊蹺。還有這塊令牌…”她拿起那塊金鱗令,在油燈下仔細端詳,深紅的鯉魚眼珠折射出妖異的光。“‘金鱗’…這個名字,我在六扇門一些被封存的絕密卷宗裡見過隻言片語。牽扯極大,甚至…可能直指天聽。”她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,“李慕白之死,慈雲庵的陷阱,地牢的刺殺…這一切背後,絕不隻是江湖仇殺那麼簡單。有人想借你的手,攪渾這潭深不見底的水,或者…讓你成為某些秘密的陪葬品。”
她抬起頭,目光再次鎖定徐浪,那眼神銳利如刀,仿佛要剖開他所有的偽裝:“我救你,是因為隻有你,是這一切漩渦的中心,也是唯一可能揭開真相的人。總督府想讓你死,想讓你閉嘴,這本身就證明了你掌握著足以讓他們恐懼的東西!比如…李慕白眉心那個會發光的‘朱砂痕’?比如…那點‘金色’?”
柳七娘的話語如同重錘,敲打在徐浪心上。他沒想到,這位看似冷麵無情、甚至一度懷疑自己的女捕快,心思竟如此縝密,看得如此透徹!她並非完全信任自己,但她選擇了相信自己的判斷——相信徐浪是破局的關鍵鑰匙!
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徐浪心中翻湧。有感激,有被理解的觸動,更有一種沉甸甸的壓力。
“是烙印。”徐浪深吸一口氣,壓低了聲音,將自己對李慕白眉心朱砂痕的發現和推測——那是一種特殊的真元烙印,遇寒會顯現金色毫光,極可能是凶手留下的“死亡簽名”——詳細地告訴了柳七娘。同時,也提到了王通臨死前對“金色”的異常反應,以及這枚金鱗令的來曆。
“金色真元…金鱗令…”柳七娘聽完,眉頭緊鎖,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和凝重,“若真如你所言,那李慕白的死,恐怕牽扯到一個我們難以想象的龐然大物…這令牌,就是關鍵線索!”
她將金鱗令翻來覆去地查看,手指摩挲著令牌邊緣那些繁複的鱗片狀紋路。突然,她的手指在令牌側麵一處極其細微的凸起上頓住了。
“嗯?”柳七娘眼中精光一閃,手指用力一按!
“哢噠!”
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聲響!
在徐浪驚訝的目光注視下,那塊看似渾然一體的金鱗令側麵,竟然彈開了一個極其細小的暗格!暗格裡,赫然藏著一卷被卷得緊緊的東西!
柳七娘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將那東西挑了出來。展開一看,竟是一張薄如蟬翼、觸手冰涼柔韌、近乎透明的特殊絹帛!絹帛上用極其細微、卻異常清晰的墨線,繪製著一幅地圖!
地圖描繪的似乎是南慶城某處極其複雜的建築結構,標注著許多通道、暗門、房間的符號。其中,在建築最核心的位置,用朱砂畫了一個醒目的圓圈,旁邊標注著三個蠅頭小楷:
**金鱗閣**!
而在金鱗閣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還畫著一個極其微小的、如同柳葉形狀的標記!
“這是…慈雲庵的地宮結構圖?!”柳七娘失聲低呼,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!“金鱗閣…就是地宮核心?王通身上怎麼會有這個?!”
徐浪也掙紮著坐起身,湊近去看。當他的目光落在那柳葉形狀的標記上時,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!
那標記…那線條的勾勒方式…他太熟悉了!在檔案司那些堆積如山的卷宗裡,在無數描述江湖奇人異士、秘技絕學的檔案中,他見過太多次類似的筆觸!
那是…**流雲劍印**!李慕白的獨門標記!
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徐浪的腦海!
李慕白!他眉心那個詭異的烙印是“金色”!這地圖上指向的核心是“金鱗閣”!王通是金鱗會的人!而李慕白的標記,竟然出現在這金鱗會核心地宮的圖紙上?!
難道…李慕白根本就不是什麼逍遙世外的劍仙?!他…他本身就是金鱗會的人?!甚至可能是核心成員?!他眉心那個“金色”烙印,不是凶手留下的“死亡簽名”,而是…金鱗會內部的某種身份標識?!
那他的死…是金鱗會內部傾軋?滅口?還是…背叛?!
這個推論帶來的衝擊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!顛覆了徐浪之前所有的認知!如果李慕白是金鱗會的人,那他死前那句“小心徐浪”…指向的就不是某個具體的凶手,而是…一個龐大的、隱藏在陰影中的組織!一個將他徐浪視為威脅、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恐怖勢力!
而總督府如此急切地要置他於死地…難道總督府…早已被金鱗會滲透?或者…本身就是金鱗會的一部分?!
一股寒意,從徐浪的脊椎骨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!他感覺自己仿佛無意中捅開了一個巨大的馬蜂窩,無數致命的毒蜂正從黑暗的巢穴中洶湧而出!
“流雲劍印…”柳七娘顯然也認出了那個標記,她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“李慕白…金鱗會…這…這怎麼可能?!”這個發現顯然也徹底顛覆了她的認知。
兩人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驚濤駭浪和前所未有的凝重。空氣仿佛凝固了,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,將兩人的影子在土牆上拉得如同猙獰的鬼魅。
就在這時!
篤!篤!篤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