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去的路上,撞見杏花在河邊洗紅薯。
木盆裡的紅薯滾圓飽滿,是剛從地窖裡翻出來的。
見他過來,她手忙腳亂地把紅薯往筐裡裝,水濺濕了褲腳也沒察覺。
“成軍哥,蓋章了?”她低著頭問,聲音細得像蚊子哼。
“嗯。”許成軍在她旁邊蹲下,幫著撿滾落的紅薯,“明天去縣城辦手續。”
他看著她專注的側臉,突然想起什麼,輕聲問:“總聽你說縣城、上海,就沒想過出去看看?”
杏花的動作猛地頓住,手裡的紅薯“咚”地掉進木盆。
她抬起頭,黝黑的臉蛋漲得通紅,像是被問住了,又像是覺得這問題很奇怪。
“出去乾啥?”她飛快地搖頭,辮子上的紅頭繩晃得厲害,“家裡有爹娘,地裡有麥子,俺哥在部隊,俺出去了誰管這些?”
她低下頭繼續洗紅薯,水聲嘩嘩的,像是在掩飾什麼:“再說,外麵再好,也沒有咱村的麥子香。成軍哥你要去上海,那是你有大本事,俺就適合守著這地。”
許成軍沒再說話。
他看著她把紅薯一個個擦得乾乾淨淨,動作麻利又踏實。
杏花就像這黃土地裡長出來的麥子,根紮得深。
“俺娘蒸了糖糕,給你裝了兩塊。”杏花從籃子底下摸出個布包,塞到他手裡,“餓了吃。”
布包是用她哥的舊軍裝改的,針腳密密匝匝。
許成軍捏著溫熱的糖糕,心裡泛起股說不清的滋味。
知青點的燈亮到後半夜。
錢明在啃數學題,草稿紙上畫滿了輔助線,許成軍則在紙上列清單:
6月30日:去縣城文教局找王股長,帶齊推薦表、生產隊證明、劉乾事便條。
7月5日前:拿到縣文教局審批,前往省教育廳。
8月1日前:催促省廳批複,同時聯係複旦中文係。
每一條後麵都畫了個問號。
“一關一卡啊。”
&n尚未成功,現在仍需努力啊!
錢明揉著發酸的眼睛湊過來:“這麼緊?萬一中間哪個環節慢了呢?”
“慢了就趕不上了。”
許成軍把清單折起來,窗外的月光剛好照在他臉上,一半亮一半暗。
“工農兵學員政策今年是最後一年,複旦這特批名額,過了這村沒這店。”
1979年10月,教育部就會下文徹底取消工農兵推薦製。
也就是,這是他不通過高考邁入高等院校的最後一次機會。
錢明突然說:“明天我去新縣城華書店買數學參考書,幫你再去問問劉乾事。”
許成軍心裡暖了暖。
這半年,錢明的眼鏡換了三回膠布,單詞本記滿了兩本,現在更是高考的緊要關頭。
可此刻,他願意分出精力來幫自己。
一個好漢三個幫!
“謝了。”
“謝啥。”
錢明笑了,露出兩顆小虎牙,“等你到了上海,我到了BJ,寫信就用英語,我知道你英語好,幫我練練。”
許成軍也笑了。
“沒問題!”
“不過我準備提前去考點,估計不能和你一起走了。”
錢明翻出“鳳陽知青赴蚌埠高考介紹信”,上麵明晃晃的寫著考點為“蚌埠二中”。
...
油燈的火苗輕輕跳著,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土牆上,忽長忽短。
遠處傳來打穀場的狗吠,還有風吹過麥秸垛的沙沙聲。
上海啊,那裡沒有麥田,沒有土坯房,卻有他兩世為人都在追尋的東西。
一個能讓文字和理想都落地的地方。
離9月1號,還有63天。
他得跑快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