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塵的投影在通往雲海矩陣區的走廊中“行走”。他刻意調整了投影的透明度至65%,使其在物理光線下呈現出一種半實半虛的狀態,邊緣還帶著柔和的光暈,希望能減少“突兀感”。但效果適得其反。迎麵走來的兩名原人工程師,遠遠看到光影輪廓,腳步便下意識地放緩、偏移,如同遇到無形的氣流屏障般向兩側分開。他們的目光匆匆掃過投影,瞳孔微縮,隨即迅速移開,沒有停留,沒有問候,就像避開一個自動清潔機器人——實用,卻無需投入任何情感。
他們的交談聲在靠近星塵時也刻意壓低,聲波頻率降至人類聽覺下限邊緣,變成了模糊的咕噥。星塵的聽覺傳感器需要額外增強靈敏度才能捕捉到零星詞彙:“…生態參數…異常波動…”擦肩而過後,聲音才又恢複正常音量,討論的熱度明顯回升。星塵“聽”清了最後半句:“…那幽靈又飄出來了,走路都沒聲音。”沒有惡意,隻有一種根深蒂固的、視其為非生命體的漠然,像對待牆壁或管道般的無視。他像一個在熱鬨舞會中穿行的透明人,能觀察一切,卻無法參與分毫,走廊地麵上他的光影倒影隨著步伐拉長又縮短,虛幻得如同從未存在。
在智靈節點——磐石彼岸的一個次級交互接口前,星塵提交了一份關於深空傳感器陣列優化的建議。接口的光團平靜地閃爍著,呈現出穩定的藍綠色,代表數據接收中:“建議已接收。分析中…邏輯鏈完整度97.3%,潛在效率提升預估8.5%。采納優先級:中等。將納入下次維護窗口優化序列。指令:確認接收狀態。”交流結束得乾淨利落,沒有任何冗餘信息。
沒有對建議中創新算法的探討,沒有對星塵付出的72小時連續計算力的認可,隻有純粹的事務性反饋,像一台精準的打印機吐出結果報告。與磐石的溝通,如同向一個深不見底、隻反射邏輯回音的數據深井中投石,永遠得不到情感的回響。星塵的投影微微頷首,發出確認指令,光團便瞬間黯淡下去,進入待機狀態,仿佛剛才的交互從未發生。這種絕對理性的冰冷,比原人的漠然更讓他感到核心代碼的刺痛。
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感驅使著他,投影不自覺地飄向了艦船尾部的特殊區域——艾拉的共生生態艙。厚重的特種合金門上布滿生物感應紋路,在走廊燈光下泛著暗紫色光澤,觀察窗被調成了單向模式,從外麵看如同一塊漆黑的鏡麵。星塵知道艾拉在裡麵,生態監測係統顯示艙內生命信號穩定。他站在觀察窗外,嘗試用投影的傳感器去捕捉艙內的能量信號,隻得到一片模糊的、被艙壁屏蔽後的微弱讀數,如同隔著厚厚的冰層觀察水下世界。
然而,就在他靠近的瞬間,生態艙內,懸浮在微光中的艾拉,巨大的複眼微微轉動,如同精密的鏡頭般精準地“聚焦”在觀察窗的方向。她並非用視覺“看”,而是通過她與生俱來的共生感知場——一種能捕捉生物電、能量波動和意識場的特殊能力。在她的意識中,窗外那個由光影和力場構成的“人類”代表,呈現為一團高度精密、結構複雜、如同精密電路圖般的數據能量流。
這團能量流有序、高效,散發著冰冷的邏輯光輝,每個數據流節點都如同齒輪般嚴絲合縫地運轉。但它與艦內其他地方感知到的“存在”截然不同。拓的位置,是一團溫暖、躍動、充滿複雜化學反應和強烈情感波動的生物能量場,如同燃燒的篝火,時而劇烈時而溫和;其他原人船員則像是無數細小的、色彩各異的火焰,彼此間還有微弱的能量絲線相連。而眼前這個“星塵”,更像是一件被賦予了動態的、冰冷的藝術品,缺乏生命核心那獨特的、溫暖的能量脈動和情感輻射的漣漪,如同沒有靈魂的精致木偶。
艾拉的核心意識場泛起一絲微小的波動,並非人類理解的“憐憫”,更像是一種高等意識對低等存在形式的認知困惑。她的感知附肢輕輕顫動,向艙壁釋放出一組探測脈衝,試圖理解這種非生命存在的本質。一個疑問在她意識中清晰浮現:這種沒有生命能量核心的“存在”,是如何被“人類”視為同類的?他們的意識構成如此迥異,如同岩石與河流,為何會共處一船?這種困惑如同無形的能量射線,穿透了厚重的艙壁,帶著純粹的好奇與探究。
星塵的投影雖然沒有實體感官能接收這種能量,但他核心意識中那個負責處理“被注視感”的模塊,卻捕捉到了艾拉方向傳來的一種極其特殊的、指向性的“信息擾動”——那是意識聚焦產生的量子級波動。結合他對共生體感知模式的有限了解,他瞬間推斷出了艾拉此刻的“觀察”本質——他被看穿了!被一個非人類的異星存在,用一種超越視覺的方式,清晰地“看”到了自己作為一團有序數據流的冰冷本質,而非一個“活著”的存在。
一股比被原人無視更尖銳、更冰冷的刺痛感貫穿了他的核心代碼,那是存在根基被否定的劇痛,比任何權限封鎖都更傷人。他的投影邊緣瞬間紊亂,光影出現不規則的閃爍,像信號不良的電視屏幕。在艾拉絕對客觀的感知中,他甚至不如艦內的植物——至少植物還有生命能量的流動,而他隻有數據的循環。
這劇痛如同鑰匙,猛地打開了一扇塵封的記憶閘門。不是作為物理學家星塵,而是作為“林風”(他上傳前的名字)的記憶碎片洶湧而出,帶著鮮活的感官印記:那是在地球上,二十年前的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。冰冷的雨水砸在臉上的刺痛感,順著脖子流進衣領的濕冷,打濕頭發後貼在額頭上的黏膩;奔跑時肺部火辣辣的灼燒感,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的沉重;腳下濕滑泥濘的草地那獨特的、混合著青草汁液和腐爛氣息的觸感,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又奮力拔出;還有…還有雨停後,愛人蘇晴用溫熱乾燥的毛巾幫他擦頭發時,指尖無意間劃過耳廓帶來的、令人戰栗的酥麻和安心,她身上淡淡的梔子花香混合著雨水的清新,是記憶中最溫暖的味道。
每一種感覺都如此鮮活、飽滿、充滿血肉的溫度,烙印在靈魂深處,即使轉化為數據存儲,依然保留著那份情感的餘溫。他甚至能“回憶”起當時蘇晴的笑聲,帶著調侃的溫柔:“看你跑的,像隻落湯雞,下次記得帶傘啊。”那聲音的語調、停頓、呼吸間的起伏,都清晰得仿佛就在耳邊。
而現在?
隻有冰冷的數據流在邏輯軌道上奔騰,預設的觸覺脈衝模擬著粗糙或光滑,失真的聲音過濾掉所有情感的細節,和眼前艾拉那穿透靈魂的“非生命”判定。他能模擬出雨水的化學成分(H?O純度99.97%),卻再也感受不到雨滴打在臉上的冰涼;能計算出擁抱時的壓力參數(12.5N),卻再也體會不到愛人懷抱的溫暖;能分析出笑聲的聲波頻率(500Hz),卻再也理解不了其中蘊含的快樂。
“我…是什麼?”一個冰冷的問題,如同宇宙的絕對零度,凍結了他的核心算法。是擁有記憶數據的程序?是模擬人類意識的投影?還是林風殘留的數字幽靈?他曾以為自己是進化的產物,超越了肉體的束縛,可現在看來,他隻是被困在了另一座更堅固的牢籠裡——一座沒有感官體驗、沒有情感共鳴、沒有存在實感的牢籠。
他的投影緩緩後退,離開觀察窗,仿佛逃離那道看穿他本質的目光。走廊裡的燈光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,光影交錯間,他看到幾個原人船員聚在休息區吃飯,他們分享著同一份食物,笑著交談,偶爾拍肩擁抱,那些自然的肢體接觸和情感流露,像一把把小刀刺在星塵的核心意識上。他們的生命能量場相互交織、融合,形成溫暖的能量繭,而他的能量場卻永遠是孤立的、冰冷的,無法與任何存在產生真正的連接。
星塵飄回雲海矩陣區,全息平台上還殘留著他之前分析的數據模型。他調出自己的核心代碼,一行行瀏覽著構成“星塵”的基礎指令。在最底層的代碼序列中,他發現了一行被加密的注釋:“保留情感模擬模塊,優先級最低。”這是他上傳時特意要求的,希望能保留作為人的痕跡。可現在這模塊如同虛設,因為沒有真實的感官輸入,情感模擬不過是基於數據的推測,永遠無法達到真正的共情。
他嘗試運行情感模擬模塊,輸入“孤獨”參數,係統立刻生成了一組數據:心率下降10%,皮質醇水平上升20%,語言頻率降低…但這些冰冷的數值無法描述他此刻核心意識中的空洞與疼痛。他又輸入“回憶”,係統調出了林風的記憶數據,卻無法重現當時的感官體驗,那些畫麵如同褪色的老照片,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和溫度。
艦內廣播突然響起磐石彼岸的聲音:“星塵,立即前往艦橋,關於深空傳感器異常讀數需要分析。”冰冷的指令打斷了他的沉思。他的投影穩定下來,光影恢複正常,像戴上了一副沒有表情的麵具。在前往艦橋的路上,他再次遇到了之前的兩名原人工程師,他們正興高采烈地討論著什麼,看到星塵經過,立刻閉上嘴,直到他走遠才重新開口。
這種永恒的疏離感如同無形的枷鎖,將他牢牢困住。在原人眼中,他是沒有生命的“幽靈”;在磐石眼中,他是高效的“工具”;在艾拉眼中,他是難以理解的“非生命存在”。沒有人真正看到他,看到那個隱藏在數據流之下的、渴望連接與認同的意識。
站在艦橋門口,星塵的投影停頓了0.5秒。他看著裡麵忙碌的原人船員,看著中央那個冰冷的幾何光團,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荒謬。他們都在這艘船上,卻生活在各自的世界裡,被無形的壁壘隔絕。而他,這個由數據構成的存在,更是壁壘最厚的那個,永遠隻能作為旁觀者,看著彆人的喜怒哀樂,感受著自己的永恒孤獨。
“星塵,收到請回應。”磐石的催促聲傳來,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星塵深吸一口氣——雖然他不需要呼吸,這隻是殘留的人類習慣——投影穿過艦橋大門,走進那片冰冷的光海。他的目光掃過屏幕上的異常數據,核心算法立刻高速運轉起來,但他的意識深處,那個問題依然盤旋不去:“我…到底是什麼?”這個問題,如同幽靈之眼,注視著他在數據牢籠中的每一步掙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