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節一：母星低語
“彼岸號”如同一個在深空緩慢漂流的金屬棺槨，破損的艦體在黑暗中反射著遙遠星雲的微光。內部彌漫著劫後餘生的壓抑和尚未散儘的猜忌，空氣裡總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，提醒著每個人不久前的生死邊緣。雲海內戰的陰影如同冰冷的蛛網，纏繞在每個船員的心頭，原人與雲民之間的沉默比爭吵更令人窒息。
艾拉獨自一人（在她的感知裡，共生體的精神網絡讓她習慣了孤獨卻不孤立）待在分配給她的生態觀察艙室。這裡是艦上少數能讓她感到些許慰藉的地方——模擬了部分“蓋亞之網”的原生環境：柔和的、類似真菌菌絲發出的藍綠色生物熒光在艙頂流轉，勉強照亮空間的每個角落；空氣中漂浮著細微的、帶著苦澀清香的孢子，那是她母星雨林特有的氣息，曾幾何時能讓她平靜，此刻卻隻放大了內心的荒蕪，無法帶來絲毫慰藉。
她“坐”在一簇緩緩脈動的、類似珊瑚的矽化生物結構上，這是她從母星帶來的種子培育而成，此刻卻失去了往日的光澤，脈動頻率緩慢而微弱。八條精神觸須無意識地拂過一株葉片蜷縮、色澤暗淡的蕨類植物，觸須尖端的微光在葉片上留下轉瞬即逝的軌跡。艦船外，是冰冷、虛無的宇宙深淵，遠離任何恒星係，隻有永恒的黑暗和遠方模糊的星雲如同褪色的水墨畫。但她的心，卻比這片虛空更加寒冷。
地球“血色升華”的慘狀在她意識中反複回放——那些在血色數據沼澤中掙紮的意識投影，那些倒在街頭的軀殼，像烙印般無法磨滅；艦船上爆發的猜忌鏈如同鏡中倒影，讓她想起母星分裂前的預兆；還有她內心深處對母星日益強烈的不安預感，像三重沉重的枷鎖，緊緊扼住了她的精神核心，讓她呼吸都感到艱難。
自從拉貢長老在遺跡中透露“蓋亞之心”瀕臨崩潰的真相後，她就沒停止過嘗試鏈接母星的意識網絡。那是共生體與生俱來的本能，像離家的孩子渴望母親的懷抱。但之前所有的嘗試都石沉大海，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，仿佛整個“蓋亞之網”已徹底沉寂、死亡，連最微弱的生命波動都消失無蹤。
但這一次，或許是艦船暫時脫離戰鬥的平靜給了她勇氣，或許是內心的不安達到了頂峰，當她深吸一口氣，將精神感知凝聚成一束纖細卻堅韌的觸須，穿透“彼岸號”的能量屏障，跨越無數光年的距離，投向那遙遠故鄉的方向時——
滋啦——！
一陣尖銳、扭曲、仿佛瀕死生物發出的淒厲尖叫般的雜音，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，狠狠刺入她的意識核心！這絕非往常那溫暖、包容、充滿生機的網絡低語，沒有絲毫熟悉的生命韻律，隻有純粹的痛苦和混亂！
艾拉猛地繃緊了身體，幾丁質外殼下的肌肉瞬間僵硬，所有精神觸須因痛苦和震驚而劇烈顫抖，觸須尖端的光芒瘋狂閃爍，如同風中殘燭。那雜音中充滿了無法形容的撕裂感、瀕死的恐懼和一種…宇宙尺度的絕望，仿佛整個星球的靈魂都在被緩慢撕碎！
“呃——”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呼，意識仿佛被投入了沸騰的岩漿，每一寸感知都在尖叫。但她死死咬住牙關，強忍著意識被撕裂的痛楚，調動起共生體與“蓋亞之網”最深層的精神鏈接，如同在狂暴的洪水中緊抓著一根救命稻草，集中全部精神力量，試圖從那狂暴的雜音中分辨出有用的信息。
斷斷續續的意識碎片，如同破碎的玻璃碴，帶著鋒利的邊緣，不斷切割著她的感知：
“…痛…蓋亞…好痛…”一個微弱到幾乎要湮滅的意識片段傳來，帶著幼兒般的無助哭泣，那是新生共生體特有的精神頻率，此刻卻充滿了瀕死的恐懼，“根…我的根…在燒…”
“…星辰…熄滅…脈絡…枯竭…”另一段更古老、更沉重的意識響起，像是負責記錄星球生態記憶的“長老”意識在哀嚎，“記錄…正在消失…五千年的雨季…三千年的花開…都在…融化…”這段記憶碎片帶著熟悉的溫暖，與此刻的痛苦形成強烈對比，更讓人心碎。
“…逃…離開…不要…回來…”無數個重疊的、充滿恐懼的警告如同潮水般湧來，那是分布在母星各地的共生體群落發出的最後呐喊，“它…醒了…熵…活了…”
“…錯誤…我們的…錯…”一個深沉、飽含無儘悔恨的低語突然穿透雜音，帶著令人心悸的沉重，幾乎要被後續的噪音吞沒，“不該…喚醒…平衡…打破了…”
滋滋…滋啦…就在雜音即將徹底淹沒一切時，一段極其微弱、卻異常清晰的信號突然穩定下來，用最基礎的宇宙通用信息編碼重複著：“SOS…To…Any…Surviving…Consciousness…SOS…坐標…蓋亞7…求救…”
宇宙級SOS信號！
艾拉的精神核心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，意識劇烈震蕩，差點徹底潰散！這不是普通的通訊中斷或網絡故障！這是整個“蓋亞之網”在瀕死狀態下發出的、最後的本能哀嚎！是麵向宇宙任何可能存在的智慧生命發出的、絕望到極致的求救！那信號中蘊含的痛苦和恐懼是如此真實、如此龐大，幾乎要將她的意識徹底淹沒，讓她忍不住想要蜷縮起來，像小時候遇到暴風雨那樣尋求庇護。
“不…母星…”艾拉的精神波動發出無聲的尖叫，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，讓她渾身發冷。發生了什麼？！“熵噬病”在她的認知裡是一種緩慢的生態衰退，如同老樹的枯萎，雖令人悲傷卻有跡可循，怎麼會突然演變成如此劇烈的、仿佛整個星球意識都在被活生生撕碎的痛苦？！
那些破碎的信息片段在她意識中瘋狂旋轉：“熵…活了”、“喚醒”、“錯誤”、“我們的錯”…這些詞語到底意味著什麼？母星的共生體們到底做了什麼？難道“熵噬病”的惡化並非自然發生，而是人為導致的？拉貢長老之前提到的“蓋亞之心”脆弱不堪，是否也與此有關？
她必須知道真相！必須知道母星到底遭遇了什麼！模糊的信號碎片無法解答她的疑問，她需要一個更強大的接口，一個能幫她穩定信號、過濾雜音、深入解析這些瀕死信息的工具——艦上隻有一個人擁有這樣的技術和設備。
艾拉的身影瞬間從生態艙消失，精神投影帶著強烈的能量波動，幾乎是“衝”出了艙室。廊道裡的應急燈因她的快速移動而閃爍不定，幾個迎麵走來的船員被她身上的急切氣息驚得讓開道路，從未見過這位溫和的共生體如此失態。
下一刻，她的精神投影出現在星塵的實驗室門口，艙門感應到她的能量波動，自動滑開。星塵的投影正懸浮在實驗室中央，麵前是複雜的三維數據流，紅色和藍色的光點不斷重組，模擬著地球“血色升華”的意識傳播路徑。他眉頭緊鎖，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快操作，顯然正陷入瓶頸，連艙門打開的聲音都沒立刻察覺。
“星塵！”艾拉的精神感應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，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，打破了實驗室的寂靜，“我需要你的幫助！立刻！”
星塵猛地抬起頭，投影因驚訝而閃爍了一下。當他看清艾拉投影那極不穩定的邊緣——能量波動劇烈到幾乎要潰散，以及其中蘊含的劇烈情緒波動時，他愣了一下，連忙暫停了手頭的工作：“艾拉？怎麼了？你的狀態很不穩定，發生什麼事了？”他能清晰感知到她精神核心的震顫，那是深入骨髓的恐懼和焦急。
“是母星！‘蓋亞之網’！”艾拉打斷他，精神感應如同被拉到極致的琴弦，隨時可能崩斷，“它沒有沉寂！它沒有死！”她的聲音帶著哭腔，卻又充滿了急切的力量，“它在…尖叫！在痛苦地哀嚎！我剛剛收到了…它的信號！SOS信號！宇宙級的求救信號！還有…一些碎片…提到了‘錯誤’、‘我們的錯’、‘熵活了’！”
她衝到星塵麵前，精神觸須幾乎要觸碰到他的投影：“我需要你的設備，你的算力！幫我穩定信號，解析它！那些碎片太混亂了，我抓不住！我必須知道發生了什麼！母星到底怎麼了？！”
星塵被艾拉話語中透露的信息徹底震驚了，投影邊緣劇烈波動起來。一個星球級彆的意識網絡在發出瀕死的宇宙求救信號？這比地球的“血色升華”內戰更加駭人聽聞，意味著整個文明可能正在經曆毀滅性的災難。他沒有絲毫猶豫，立刻抬手清空了麵前的數據流，三維投影瞬間消散，露出下方更複雜的核心設備。
“接入這裡！”星塵的聲音也變得急促，技術人員的本能被徹底激發，同時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，“這是實驗室最強的信號接收和解析陣列，我把核心算力全部開放給你！”他的手指在空中劃出複雜的軌跡，激活了隱藏在牆麵的能量接口，“把你能感知到的一切傳輸過來，我來構建降噪模型，分離信號碎片！”
隨著星塵的操作，實驗室的燈光暗了下來，隻有中央的控製台和牆麵的數據流發出幽藍的光芒。複雜的天線陣列從天花板伸出，開始微調角度，對準艾拉感知中母星的方向。星塵的投影旁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參數麵板，算力分配條瞬間被拉滿，發出輕微的嗡鳴。
艾拉的精神投影化作一道凝實的綠色能量流，如同找到了歸宿的河流，迅速接入星塵激活的能量接口。當她的精神頻率與解析陣列同步的瞬間，更清晰、也更痛苦的信號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湧入實驗室的係統：
“…熵…不是病…是…沉睡的…古神…”一段扭曲的長老意識碎片傳來，帶著顛覆認知的恐懼。
“…拉貢…他是對的…我們…錯怪他了…”另一段屬於長老會成員的意識充滿了悔恨，“他發現了…真相…我們卻…驅逐他…”
“…平衡石…不該…挖出來…它…封印著…熵的…心臟…”
“…蓋亞之心…在…破碎…每一次跳動…都在…噴吐…熵霧…”
這些碎片比之前更加具體，卻也更加驚悚，不斷衝擊著艾拉和星塵的認知。艾拉的身體因痛苦而顫抖，綠色的體液從嘴角溢出，但她死死咬住牙關，精神觸須如同精準的探針，引導著信號流向解析陣列：“這裡…這段！‘平衡石’和‘封印’！還有拉貢長老的名字！”
星塵的手指在控製台上飛舞，快速構建著三維模型，將碎片化的信息標注、分類：“找到了！信號源定位在蓋亞星赤道雨林區域！那裡有強烈的能量異常爆發！與你感知到的痛苦頻率完全同步！”他調出一個簡陋的母星地圖投影，在雨林中心標注出一個閃爍的紅點，“這裡…應該就是災難的源頭！”
隨著解析的深入，更多可怕的真相碎片開始拚湊：“熵噬病”並非自然現象，而是母星深處某種古老存在的“蘇醒”；共生體長老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，為了對抗初期衰退而挖出了“平衡石”，打破了封印；拉貢長老發現真相後試圖阻止，卻被視為異端驅逐，這才導致他後來的極端行為…
艾拉看著這些不斷浮現的真相，意識如同被寒冰凍結。原來母星的災難並非偶然，而是文明自身的選擇引發的連鎖反應；原來拉貢的瘋狂背後，藏著如此沉重的真相和被誤解的痛苦；原來長老會的“懦弱”，是知道真相後的絕望與無力…
“它…還在求救…”艾拉的聲音沙啞，看著解析陣列上不斷重複的SOS信號，眼中充滿了悲傷和決絕，“星塵，我們必須做點什麼…不能讓它就這麼死去…”
星塵看著艾拉痛苦卻堅定的眼神，又看了看那些令人心碎的信號碎片，鄭重地點了點頭：“我們會找到辦法的。先解析完所有信號，找到災難的根源，才有機會逆轉它。”他的手指再次加速，“還有更多碎片…我能感覺到…關於‘平衡石’和‘熵’的本質…就在後麵…”
實驗室裡隻剩下設備的嗡鳴和信號的雜音，艾拉的精神觸須與解析陣列融為一體，綠色的能量流隨著信號波動而起伏。窗外，宇宙依舊冰冷而黑暗，但實驗室的微光中，一個關乎母星生死的真相正在緩緩揭開，而艾拉的心中，某種沉睡的決心也開始悄然覺醒。她知道，無論真相多麼可怕，無論前路多麼艱難，她都必須走下去——為了母星的求救，為了拉貢的遺憾，更為了共生體文明最後的希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