偵察艇穿透厚重、色彩詭異的雲層時,機身劇烈震顫了一下,像是穿過一層粘稠的膠質薄膜。這雲層並非尋常水汽凝結而成,而是由無數細微的矽基塵埃和未知的半透明聚合物構成,它們懸浮在低空,對掃描儀的探測波產生嚴重乾擾,屏幕上的圖像不斷閃爍、失真,如同隔著毛玻璃看世界。
“穿透雲層完畢,視野正在恢複。”駕駛員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,他調整著傳感器參數,試圖對抗這種詭異的乾擾,“大氣成分分析更新:矽塵濃度升至1800微粒/立方厘米,聚合物成分未知,含有微量有機矽殘留…像是某種生物轉化後的產物。”
當視野逐漸清晰,登陸小隊成員透過舷窗看到下方的景象時,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,瞬間忘記了呼吸。通訊頻道裡陷入死寂,隻有頭盔內置麥克風捕捉到的、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聲在循環回蕩。
沒有預想中的斷壁殘垣,沒有戰爭留下的彈坑,沒有硝煙的痕跡,也沒有有機物腐爛後的腥臭。這裡乾淨得過分,整潔得令人心悸。
眼前展開的,是一幅超現實的、足以讓靈魂戰栗的寂靜奇觀。
大地仿佛被一位瘋狂的造物主覆蓋上了一層巨大無比、光滑如鏡的彩色玻璃。這“玻璃”並非單一的單調色彩,而是呈現出一種詭異而瑰麗的、流動般的色彩過渡:深邃的寶石藍如同凝固的星空,妖異的紫羅蘭帶著不祥的光暈,熾熱的橙紅像是凍結的火焰,冰冷的翠綠則殘留著一絲生命的假象…它們相互交織、滲透、融合,如同孩童打翻了的調色板被瞬間凍結,又像是某種巨大生物的血液在凝固前的最後一抹絢爛。
“放大倍率10倍,聚焦地表結構。”隊長的聲音乾澀,打破了沉默。
鏡頭拉近,細節逐漸清晰。能辨認出這七彩的“玻璃”之下,封存著星球原本的地貌輪廓:起伏的山脈被包裹在半透明的藍紫色矽層中,山脊線勾勒出流暢的弧線;乾涸的河床呈現出蜿蜒的銀色軌跡,像是大地的血管;甚至還有一片密集的、規則排列的區域,那是曾經的城市輪廓,如今卻被均勻的橙紅色矽質覆蓋,失去了所有棱角。這些地貌的所有細節、所有粗糙的紋理、所有生命活動的痕跡,都被那層光滑、堅硬的矽化外殼溫柔而殘忍地包裹、磨平,呈現出一種怪誕的、流線型的、非自然的完美——仿佛大自然最狂野的造物,都被強行塞進了幾何美學的模具。
偵察艇緩緩降落在一片相對平坦的、閃爍著珍珠光澤的白色“平原”上。這片區域的矽化層最薄,能隱約看到下方土壤的顆粒結構,像是被一層薄冰覆蓋的湖麵。起落架接觸地麵時,發出一種清脆的、不同於岩石或土壤的“叮咚”聲,這聲音在死寂的空氣裡傳播得格外遙遠,撞在遠處的矽化尖塔上,反射出微弱的回音,顯得格外刺耳,像是在打破某種古老的禁忌。
“著陸穩定。外部氣壓1.78標準大氣壓,溫度16.5攝氏度,濕度0.3%。環境輻射在安全範圍內,但矽塵吸附性極強,建議不要觸碰裸露表麵。”傳感器操作員彙報著數據,手指在控製板上快速滑動,“檢測到微弱的地質穩定信號…這顆星球的地殼活動幾乎停止了。”
艙門緩慢打開,液壓裝置的“嘶嘶”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。三名隊員穿著銀白色的A級生化隔離服,頭盔麵罩反射著灰白的天光,如同來自外星的訪客,小心翼翼地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。腳下的觸感堅硬、光滑,帶著一種冰冷的玻璃質感,幾乎讓人打滑。重力比地球略低,大約是0.8G,每一步都有種輕飄飄的不真實感。空氣極度乾燥,即使隔著過濾係統,也能感覺到那種仿佛要吸乾人體水分的乾渴感。
他們環顧四周,震撼得無以複加,連呼吸都放輕了。
正前方,一片“森林”赫然矗立。曾經可能是參天巨樹的神經網絡植物,如今變成了巨大、中空、半透明的七彩水晶柱,它們保持著某種搖曳的姿態——有的枝杈伸向天空,像是在渴求陽光;有的則微微彎曲,仿佛被風吹拂的瞬間被定格——卻永恒地凝固了。陽光透過這些水晶柱,在地麵投下迷離詭異的光斑,藍的、紫的、綠的光點在白色矽化平原上緩緩移動,隨著雲層的微小變化而閃爍,像是某種幽靈的低語。湊近觀察,能看到水晶柱內部有細密的、如同年輪般的紋路,那是神經網絡曾經輸送養分的脈絡,如今被矽質填充,變成了美麗的裝飾。
左側,一片密集的建築遺跡映入眼簾。曾經可能是融合派共生體用生物材料搭建的家園——那些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圓頂屋、螺旋形通道、能量共鳴場——如今全部變成了扭曲的、光滑的彩色玻璃雕塑。有的圓頂屋頂部塌陷了一角,矽化的生物材料呈現出流淌的形態,像是融化的蠟燭;有的通道入口被拉伸成不規則的弧形,邊緣鋒利如刀,像是迸發的浪花被瞬間凍結;還有一處疑似公共活動場的區域,地麵上殘留著圓形的凹陷,那是曾經能量聚集的痕跡,如今卻隻有一片光滑的橙紅色矽層,完全失去了功能性的外觀,隻剩下純粹的、令人不安的形式。
一條寬闊的、蜿蜒的“河道”從建築遺跡中穿過,延伸向遠方的地平線。河道裡流淌的不再是水,而是凝固的、如同巨大彩色瑪瑙般的物質,紅、黃、棕三色交織,形成天然的花紋。表麵光滑得能清晰映出隊員們的身影,卻死寂無聲,沒有水流的漣漪,沒有魚蝦的蹤跡,甚至連一絲氣泡都沒有——隻有在河道中央,有一處不規則的凸起,像是一塊巨石沉入水底的瞬間被定格,周圍的“瑪瑙”呈現出向外擴散的波紋,記錄著最後一刻的動態。
“風?”一名年輕隊員低聲問,聲音通過通訊頻道傳來,帶著一絲顫抖。他伸出戴著防護手套的手,試探著感受空氣流動,卻隻感覺到一片靜止的冰冷。
沒有風。大氣近乎靜止,連最輕微的氣流都沒有。這在有大氣層的星球上是違背常理的,更像是某種力量強行壓製了所有的自然運動,讓一切都保持著詭異的“穩定”。
聲音?除了他們自己的呼吸聲、頭盔內循環係統的嗡鳴聲和腳步聲在麵罩裡回響,以及偶爾踩碎某些極其脆弱的矽化小結構——可能是曾經的灌木或昆蟲——發出的細微“哢嚓”聲,再無任何聲響。掃描儀顯示,周圍十公裡內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的聲波信號,連最基礎的微生物活動跡象都探測不到。這裡的寂靜不是“安靜”,而是“死寂”——一種連分子振動都被抑製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“采集土壤樣本。注意不要破壞表層結構。”隊長下令,打破了隊員們的失神。他蹲下身,拿出一支長柄采樣器,小心翼翼地插入白色矽化層的縫隙中。采樣器刺入時,發出“滋啦”的輕響,像是切開某種半凝固的膠體。矽化層之下,是灰黑色的土壤,乾燥得一捏就碎,裡麵混雜著細小的矽化顆粒。
“樣本采集完成。初步分析顯示,土壤中含有0.01%的有機碳殘留,年代測定…超出儀器上限,但矽化層形成時間相對較新,大約在百年以內。”隊員將樣本放入密封容器,語氣凝重,“這意味著…整個星球的矽化過程可能非常迅速,甚至是在短短幾十年內完成的。”
短短幾十年?一個星球級的生態係統,從生機勃勃到徹底矽化,這速度快得超乎想象,完全不符合自然演化的規律,更像是某種人為觸發的災難。
他們繼續前行,如同在一座巨大的博物館中夢遊,每一步都踏在文明的遺骸上。隊員們的頭盔記錄儀忠實地拍攝著眼前的一切,鏡頭掃過七彩的矽化森林、扭曲的建築雕塑、凝固的河道,將這美麗而恐怖的景象傳回“彼岸號”。
“隊長,你看這裡!”一名隊員突然停下腳步,指著前方一處低矮的矽化結構。那是一個半米高的、半球形的白色矽質體,表麵有細密的紋路,像是某種生物的巢穴。在矽質體的邊緣,有一個微小的、蜷縮的輪廓——那是一個共生體幼體的矽化殘骸。它保持著胎兒般的姿勢,四肢蜷縮,頭部埋在胸前,仿佛在沉睡,又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。矽化後的身體呈現出淡淡的綠色,那是共生體原生能量的殘留,被永遠封存在了矽質中。
所有人都沉默了。這不再是冰冷的地質結構,而是活生生的生命被瞬間定格的悲劇。這個幼體甚至沒能長大,就永遠留在了矽化的那一刻。隊長伸出手,隔著防護手套輕輕觸碰那矽化的幼體,觸感冰冷而堅硬,沒有任何生命的溫度。
“掃描顯示,這具殘骸內部有完整的骨骼結構,矽化過程極其迅速,細胞組織沒有來得及分解就被矽質填充。”傳感器操作員的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,“這不是緩慢的疾病侵蝕,更像是…瞬間的轉化。”
瞬間轉化?這個結論讓每個人心頭一寒。他們想象著那個場景:陽光明媚的午後,幼體在巢穴中沉睡,突然,某種灰色的霧氣席卷而來,將一切包裹,生命在幾秒鐘內被抽離,身體被矽質取代,連最後的姿勢都來不及改變…
艾拉的精神投影通過偵察艇的攝像頭“看到”了這具幼體殘骸,身體猛地一顫,感知觸須瞬間繃緊如弦。她認出了這種巢穴結構——這是融合派專門為幼體建造的“溫巢”,她小時候也曾在類似的巢穴中待過。那個蜷縮的輪廓,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,一個在熵噬病早期就夭折的孩子。記憶中妹妹溫暖的體溫、柔軟的皮膚,與眼前冰冷的矽化殘骸形成強烈對比,讓她的精神核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,比在實驗室看到曆史影像時更加劇烈。
“彼岸號,這裡是螢火蟲小隊。”隊長打開與母艦的通訊,聲音低沉,“我們在綠脈穀邊緣發現了共生體幼體的矽化殘骸,初步判斷矽化過程具有突發性和瞬間性。請求擴大搜索範圍,前往核心聚居區。”
“批準請求。注意保持通訊暢通,每10分鐘彙報一次狀態。艾拉,你能通過殘骸感知到什麼嗎?”艦長的聲音從通訊頻道傳來,帶著一絲擔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