過了三日,大秦崇煌二十二年,三月初五,荒狼中都天池城,王宮內部。
大殿下站著幾十人,他們是荒狼文武百官中的幾位首腦和趕來的各部落話事人,因為拓跋逐鹿與拓跋哈爾都暫時未到,所以他們有些便低聲討論了起來,當然,他們用的是荒狼語:“哎,老納蘭,你說監國二王爺為何突然把咱們叫來此處?”
“嗯,我想是因為和談一事罷。”
“和談?和談的事前幾日不久才發還國內,說大秦和荒狼和談成功,即日起就開始建交,玉門關開放,兩國開始互通有無。這還用得著說第二次麼?”
“其實我也有些奇怪,不過把咱們都叫來,想必肯定有重大的事通告,咱們靜心等候便是。”過了片刻……一席戎裝的拓跋哈爾走了出來,不過他這次沒像之前監國時那般直接坐在鋪著一整張熊皮的王座上,而是在王座左側垂手而立。
拓跋逐鹿隨後出現,他一步一頓的,鄭重地走向王座,然後緩緩坐了下去。
拓跋逐鹿正要開口,卻聽見拓跋哈爾對眾人高聲道:“各位肅靜,今日逐鹿有話要說。”朝堂之下安靜了下來,拓跋逐鹿被拓跋哈爾搶白,也未說什麼,皺了皺眉頭,布滿血絲的眼睛環視了一圈堂下眾人,然後開口道:“三日前,玉門關內傳來消息,我父王、母後以及三十鐵狼騎,於大秦崇煌二十二年正月廿九,全部……”
“慘死於大秦京城,無人生還!”大殿下的文武官員以及各部落家族的話事人先是愣了一下,隨後
“轟!”的一聲,嘈雜了起來,如同炸開了鍋。
“什、什麼?我們的狼王死……死了?”
“怎麼會這樣?不是和談成功了麼?”
“這消息準確麼?”
“天呐,是誰下的手?”
“這……這,這該怎麼辦?”拓跋哈爾又再度開口,他對著大殿下喧鬨的眾人喝道:“肅靜!”可堂下仍是喧鬨不已,那被身邊另一位老人稱作
“老納蘭”的老人,更是直接站起來,對著拓跋哈爾道:“監國二王爺,剛剛少主說的消息,你們……”拓跋哈爾先是在認真聽著納蘭老人的話,可突然像是反應過來似的,他擺擺手,向坐在王座上的拓跋逐鹿一指,打斷老人的話對他說:“納蘭元基,你們有什麼問題,便去問逐鹿。”納蘭元基於是轉頭向拓跋逐鹿問道:“少主,剛剛的消息,你們從何處得知?”拓跋逐鹿站了起來,走向殿前,深吸一口氣,開口道:“諸位,剛剛的消息是玉門關內傳來的消息,現在已經在大秦國內傳遍了,說我父王、母後以及三十鐵狼騎,都葬身於秦城城西柳街的宅子中,遺體都被大秦官府保存了起來,過些時日就要派人來我們荒狼請我們認領了。”下麵眾人見少主拓跋逐鹿站了出來,與納蘭元基對話,於是嘈雜聲漸輕,紛紛凝神聽著二人的對話。
納蘭元基眼神直視拓跋逐鹿,又開口問道:“咱們的狼王,還有王後。他們真的離世了?一點生還的可能都沒有?”拓跋逐鹿閉上了雙眼,深吸一口氣,然後睜開眼睛哽咽道:“是的,我也無法接受,可是所有事跡都告訴我,這是真的。”聽到拓跋逐鹿又親口證實這一事實,
“嘩啦!”一聲,原本有些恢複了寂靜的朝堂又炸開了鍋,一時間,悲號痛哭者有之、低聲啜泣者有之、表情悲憤者有之、麵色沉重者有之。
而拓跋逐鹿又再次提及自己父母的死訊,同樣也哽咽了起來,再說不出一句話,隻有兩行清淚劃過臉頰。
而剛剛提問的納蘭元基,甚至雙目一閉,直接閉氣暈倒了過去,被身邊眾人攙扶住……一時之間,滿堂皆為悲聲……這時一個身穿武將服飾的官員跳將起來,原來是荒狼四位大將軍中的北將軍烏康時,平日駐兵北都北都喀納斯城,隻聽得烏康時大聲問道:“少主,是哪個天殺的畜生下的毒手?我們要為狼王報仇!”
“是的,報仇、報仇、報仇!”,身邊幾位猛將也紛紛怒聲附和道。拓跋逐鹿點頭道:“雖然沒人親眼見到父王母後身亡的場景,可是現在無論怎樣看,凶手都是那大秦皇帝秦政安!”烏康時跳將起來,大聲叫道:“好哇,果然是他們大秦的皇帝,我早就給大家說過,中原人的話不可信,可是總有些人瞎了那對眼珠子,偏偏要為這幫背信棄義的狗雜碎說好話,這下才害得我們偉大的狼王,客死、客死他鄉啊……”他身旁一人聽見他的話,便不樂意了,開口道:“烏康時,你這話什麼意思你們吞江一派怎麼開始血口噴人了?剛剛少主也說了,現下沒有證據是大秦人做的,怎麼……”烏康時聞言,舉起刀鞘,
“啪!”的一聲就敲在了那人的臉上,那人躲閃不及,被打翻在地,烏康時指著倒地那人,開口罵道:“阿史那安,你個狗東西,那中原人,那大秦皇帝秦政安,那秦賊的一家子,都已經把咱們的狼王害死了。你現今居然還敢為他們說話,老子今天打的就是你!”堂堂南將軍阿史那安居然被官職同等的北將軍烏康時毆擊倒地?
他的部屬哪裡還能坐視不管,大聲喝罵後就出手迎擊,而烏康時的手下也不甘示弱,紛紛拔刀而立,眼見朝堂上雙方就要打成一團,甚至血濺當場!
拓跋哈爾看見這一幕,隻是閉口不言。而拓跋逐鹿望見了,隻得親自跳下去,擋在了二人身前。
雙方這才罷手,等待拓跋逐鹿發話。拓跋逐鹿說道:“二位莫要爭吵,且聽我說。”南將軍阿史那安從地上爬了起來,聽到拓跋逐鹿發話,便捂著受傷的臉不再言語;而那北將軍烏康時則冷笑一聲,側眼瞟著拓跋逐鹿,說道:“拓跋逐鹿,我烏康時是個直爽人,我隻知道我們的狼王,他也是你的父親,他死在了中原人的手中,現在無論誰再為中原人說話,我都要翻臉不認人了,誰都照打不誤。”威脅之意,見於言表。
周圍眾人聽見烏康時這大逆不道的言語,紛紛止住哭聲,往這邊看去。
站在台上的拓跋哈爾更是大聲呼叫烏康時之名,可烏康時卻對拓跋哈爾怒目而視,絲毫不懼。
拓跋逐鹿聽見這話,轉頭看向烏康時,平靜道:“烏康時大將軍,你不用激我或者開口嚇我,我從不會為其他任何人說話,我隻為我們荒狼國說話。況且……我本來就打算向大秦尋仇!大秦殺我父王,是因為我父親領兵開戰,可是……可是我母後她,一輩子都沒有殺過一個中原人,先前的時候她還總是向我誇他們大秦的種種好處,但……但那幫畜生,竟然連我母親這個不會武藝、手無寸鐵的婦人都不放過!”拓跋逐鹿咬著牙,對著烏康時目光決絕的說:“你知道探子是怎麼說的麼?我父王、我母後,還有三十鐵狼騎,他們全都骨骼儘碎,經脈斷絕,甚至……甚至連血液都被放乾,全部被掛在那庭院中的樹上!我要告訴你,告訴你們所有人,我拓跋逐鹿不報此仇,誓不為人!”眾人親耳聽到拓拔誌一行人淒慘的死狀,更加大聲的號哭了起來,而烏康時聽到拓跋逐鹿決絕的話語,感受到拓跋逐鹿明確的態度,也收起了先前的輕視嘲諷之姿,右手撫胸躬身道:“先前是烏康時錯怪少主了,望少主恕罪。”這回叫的是少主,而非直呼其名了。
一旁的阿史那安聽到這話,也默默的站回了自己的位置。拓跋逐鹿這才坐回到座椅之上,朗聲開口道:“今日第一件事,便是全國發布訃告,宣布父王和母後的死訊,諸位可有意見?”堂下眾人自然紛紛表示同意。
拓跋逐鹿見堂下再無人應答,於是繼續說道:“第二件事,就是……”站在他身前的拓拔哈爾此刻忽地插口道:“就是咱們的少主拓跋逐鹿即將繼承王位,成為我荒狼國新的狼王陛下。”拓跋逐鹿雙眼微眯,眉頭緊皺,這是他第二次被拓跋哈爾搶白打斷說話了,所以拓跋逐鹿再不作聲,隻是盯著拓跋哈爾,看他還有何話說。
拓跋哈爾仿佛並未感受到拓跋逐鹿有些不滿的眼光,在說完這句話後,轉過身來,直直的對著拓跋逐鹿,領頭第一個拜了下去。
“參見新狼王拓跋逐鹿!”其餘群臣和部落話事人們也紛紛拜倒,一時之間,
“參拜新狼王拓跋逐鹿。”之聲此起彼伏,不絕與耳。又過了一兩個時辰後,拓跋逐鹿處理了許多繼任第一天必須要做的事情,然後便吩咐眾人退去。
除拓跋逐鹿、拓跋哈爾兩叔侄外,其餘眾人離開了王宮主殿。最後走出王宮的,便是剛剛開口詢問拓跋逐鹿的納蘭元基以及之前與他交談的老者。
此刻天氣漸陰,烏雲蔽日,眼見就要下一場大雨。那老者抬頭看了眼黑沉沉的天空後,轉頭向納蘭元基低聲問道:“老納蘭,你說……今日這事?”納蘭元基則撚動了一下自己的胡須,不答反問道:“董城,你如何看待今天南將軍阿史那安以及北將軍烏康時在殿前的爭吵?”董城愣了一下,想了想後,隨即說道:“說實話,我覺得今日阿史那安說的話有些愚蠢。”納蘭元基淡淡的說:“是相當的愚蠢。他今日代表你我二人所在的這一派,公開在朝堂上與他們‘吞江’的烏康時爭吵,並且為最有嫌疑的凶手辯解,讓原本中立的少主還有宇文氏都對我們這一派充滿憎意,少主更是公開表示站在他們‘吞江’一派,弄巧成拙,愚不可及!”董城也疑惑道:“是啊,當時少主正悲憤交加之際,又對那大秦皇帝有著濃濃的猜疑之心,阿史那安怎麼會在此時去觸少主的黴頭,害得我們這一派都陷入尷尬的境地。”納蘭元基又問道:“你覺得阿史那安是個愚笨的蠢人麼?”董城想也不想的回答道:“當然不是,阿史那安今年才四十二,可卻像你那厲害的侄女納蘭玲瓏一樣,幾年前就坐上了咱們荒狼最有底蘊的七氏族中阿史那家族的家主,手段自然不會差到哪兒去,後來又當上南將軍,手下擁兵八萬有餘。愚笨的蠢人,又如何做得到這一步?所以我才詫異他今日的言行。”納蘭元基歎氣道:“有何好詫異的?無非是被人收買,演了場大戲罷了。”董城大驚失色:“他被收買了?是‘吞江’一派的人麼?可是,阿史那安坐擁家族數不儘的財富,手下更有著八萬重兵,是什麼樣的籌碼,能夠收買他這樣的人?而誰又給得起這種令人無法想象的籌碼?”納蘭元基聽完這話,隻是拍拍董城的肩頭,搖頭道:“董城,你真的老了……你們董家啊,若非你兒董陽鎧領任西將軍,還能撐得住門麵,若是僅靠你個老家夥,隻怕早就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咯。”董城伸手的拍開納蘭元基的手,沒好氣的道:“去你的烏鴉嘴,兩丞相兩司馬四將軍這八個當朝重職,在荒狼七氏族中,唯獨隻有我董家一族有兩位,我是左司馬,我兒董陽鎧為西將軍,何等顯赫?現在狼王死去,至少拓跋家族還有新狼王拓跋逐鹿和東將軍拓跋哈爾,也不算削減太多。可王後納蘭玲瓏一死,你們納蘭家族便隻剩你老納蘭一人任職右丞相了,說到被人吃,隻怕你要擔心自己多一些罷。”納蘭元基不鹹不淡的回答道:“可我納蘭元基終究還沒老糊塗到連幕後之人都看不出來。”董城又聽見他提到收買阿史那安的幕後人,便不再與納蘭元基鬥嘴了,他悄悄湊近一些,壓低聲音問道:“哎,老納蘭,你說的這人究竟是誰?你快給我說說。”納蘭元基卻隻是抬頭看看天色,喃喃自語道:“快下雨了……”董城惱道:“我問你呢。你怎麼……哎,老納蘭,怎麼說走就走啊,你還沒回我話呢?”向殿外一架華貴馬車緩緩走去的納蘭元基聞言並未轉過身,隻是伸出右手手掌,向後比了個
“二”的手勢。董城看見這個手勢,心念電閃之間,已經有了定論,於是他連忙說到:“二?你說的莫非是二……”
“我說的是,現在就隻剩我們二人了,要下雨了,快回去避雨罷……”,納蘭元基的聲音遠遠傳來,打斷了董城的話語。
董城聽見了,便不再往下說,隨後他又追問道:“那麼,是什麼籌碼?”納蘭元基便停了下來,似乎是思考了些一番,隨後他又伸出右手,又做了個
“二”的手勢,然後轉頭對董城說:“董城,快回家罷,要下雨了。”說完,他就頭也不回的坐進了馬車。
董城留在原地,若有所思,他心中暗道:“第一個‘二’,我還能猜得出是誰,畢竟這人屬實鋒芒畢露,任誰都會往他身上猜想;可第二個,能吸引阿史那安的條件,那老納蘭又比了個‘二’,這又是什麼道理?可真叫人摸不著頭腦。這老納蘭,自話就愛故弄玄虛,這現在就下個雨,他都能說的這麼離奇古怪……算了算了,回家去罷。”董城也移步走向了自己的那架馬車。
此刻坐在車中的納蘭元基,在剛剛說完
“要下雨了。”這話後,上車以來就一直沒有睜開雙眼,始終在閉目養神,待他聽見背後董城的馬車軋軋而動後,這才閉目吩咐車夫啟程。
然後他閉著眼睛將頭微微側向車窗外,隨後將手伸到嘴邊哈了口氣、互相搓了一下,在攏了攏袖口,慫了慫雙肩,打了個冷噤。
然後這位昔年被稱為
“荒狼第一謀臣”的老人緩緩睜開了雙目,看向了車窗外,他感慨道:“要變天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