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洞。
昏黃的燭火勉力支撐。
搖曳不定的光影,將周遭少年少女扭曲的狂喜定格在石壁。
牆壁上的投射出的影似鬼魅,又似佛陀拈花,將這人間煉獄,勾勒得淋漓儘致。
桃子望向那少年。
他坐在地上。
瘸了一條腿。
眼神卑微得迎接著憤怒的咆哮。
桃子的瞳仁深處藏著複雜的情緒,像纏繞的毒蛇。
“你認識他?”
趙九並沒有去看曹觀起,他的目光,第一時間落在了桃子緊繃的神情上。
桃子歎了口氣:“我是台安縣的,那裡沒有人不認得這位大公子,他家曾是台安縣最富有的門戶,可惜如今世道中落,落得和我們一個下場,看到他那條腿了嗎?半個月前,因為不肯吃人肉,就被人生生打斷了。”
她雖然這麼說,但趙九並沒有全信。
他們的關係,應該不止於此。
她與曹觀起的關係,確是不止寥寥幾語能夠說儘。
那是一段舊日恩怨,也是一場無常世事。
彼時的台安縣,曹觀起曾是眾人豔羨的明月,光芒萬丈,何等風流。
他的麵龐俊美,眉宇間自帶一股清雅,那雙眼眸更如星辰般璀璨。
無論身處何地,總是人群中最奪目的焦點。
他的家族是縣裡最富有的商賈,高門大戶,一擲千金,無人不敬。
然而世道傾覆,權柄易主,曾經的煊赫如今隻剩零星的記憶。
半月之前,他拒絕生食人肉,被人生生打斷了腿,曾經世家門閥翩翩公子與生俱來的那份錚錚傲骨,如今看來,像個不懂命為何物的蠢人做出來的笑話。
彼時,他身邊圍攏著無數的追隨者,如同眾星拱月。
現在,這七人中有五個眼神深處已然凝聚了一股陰冷的殺意。
他們的目光不再是仰望,而是貪婪的狩獵,直勾勾地落在那個曾經高高在上、如今脆弱不堪的少年身上。
他們要徹底把他踩在腳底下。
嫉妒在這一刻,具象成了殺意。
“我們對你那麼好,你居然……你居然騙我們!”
咆哮德少年身形壯實,臉上掛著一串猙獰的毒斑,斑點之下,是因恐懼而扭曲的肌理。
他抬起被毒斑覆蓋的手臂,直指麵前的曹觀起,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刀,直刺人心。
“你說的饅頭是毒藥,結果呢?”
他嘶吼聲中充斥著濃重的鼻音,雙腿不受控製地顫抖,站立不穩:“如果我們去搶,現在解藥就是我們的!二十個饅頭!二十個!曹觀起,你賠我的命!”
他曾經對曹觀起言聽計從,如今雙眼卻滿是血絲,殺意湧動,再無昔日對大公子的恭敬,隻剩下赤裸裸的恨意。
在這一刻,他似乎將所有的一切罪孽,都怪在了這個瘸著退的公子身上。
曹觀起俊俏的麵龐此刻被驚恐所取代。
那張臉上血色全無,隻剩一片煞白,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生機。
他踉蹌後退,試圖避開那近乎瘋狂的指責,可斷裂的左腿,讓他根本無法穩住身形,身體猛地向後倒去,狼狽不堪。
他的雙眼,望著那曾經圍繞在他身邊、如今卻眼神凶惡的五人,恐懼像毒蛇般纏繞,死死勒住了他的喉嚨,讓他連一句辯駁都無法發出。
他被無形的手按壓在泥濘中,動彈不得,唯有絕望。
另外四個原本圍在他身邊的少年,此刻也已紛紛站起,
他們沒有說話,隻是默默地收斂了臉上的所有表情。
他們的呼吸變得沉重,每一步的移動都帶著蓄勢待發的凶意。
他們與方才在中央狂熱歡呼的人群,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瘋狂。
前者被虛假希望喂養出的盲目狂熱。
後者是是被欺騙後的絕望反噬。
人心兩麵,皆可為魔。
“少爺沒有騙你們!”
一聲稚嫩卻堅決的呐喊,如一道微弱的閃電,劃破了洞中的壓抑。
桃子認識他,是曹觀起的書童,海寧。
他身形瘦弱,幾乎被曹觀起的陰影完全遮蔽,可此刻他卻毅然決然地擋在曹觀起身前。
他展開雙臂,身體雖然顫抖,卻如同稚鷹之翼,想要護住身後那個照顧了他一輩子的少爺。
那份忠誠,在這亂世裡,顯得何其珍貴,又何其可笑。
沒有人被他的動作感動,無數的人冷漠的眼神,似乎看到了這亂世之中最可笑的舉動。
“我也認得字……”
書童的聲音,帶著一絲顫音,卻依然執著。
他的目光堅定地看向那五人,像是在拚命抓住最後一根稻草:“那上麵寫的,真是……”
他的話音未落,拳頭如同雨點般傾瀉而下,毫不留情。
砰!
咚!
每一拳,都帶著飽含憤怒的力量,狠狠地砸在書童瘦弱的身體上。
“嗬嗬……”
趙九凝視著那邊殘忍的景象,卻聽到了身旁的一聲嗤笑。
桃子凝眉看著裴麟,質問他:“你笑什麼!”
“他們當慣了狗,現在想要吃主人的肉,結果連一個瘸了腿的主人都不敢欺負,隻敢打他的書童。”
裴麟仍舊看著他們,目光裡卻並沒有因為殺戮而變化,平靜地宛如一尊看慣了世間生死的佛:“狗永遠都是狗,下等人也永遠是下等人,人的眼界是有限的,他們以為的天,不過是上層人腳下的土。”
趙九倒是有些意外,裴麟能說出這些他聽不懂的話,卻不認得字。
海寧的口鼻湧出鮮血,溫熱的液體,飛濺在他身後曹觀起慘白的臉頰上。
他的身體在猛烈地搖晃,他沒有發出一聲哀嚎,也沒有嘗試躲閃,隻是固執地挺立著,將曹觀起緊緊地護在身後。
他的雙臂依然死死地展開,像一道瘦弱的屏風,擋住撲麵而來的狂風驟雨。
可他的眼神,卻變得渙散,瞳孔逐漸失去了神色。
“你他媽的你再說一遍!”
其中一個少年咆哮著,他揪住書童的衣領,將他單薄的身體提了起來。
拳頭狠狠落下,帶著肉體與骨骼碰撞的悶響。
海寧的身體像一隻破布娃娃,被重重地摔向地麵。
他沒有了任何動作,隻有微弱的抽搐著,那是他最後的掙紮。
鮮血從書童的身下,緩慢地蔓延開來。
那抹腥紅,在昏暗的燭火下顯得觸目驚心。
他的眼睛依然半睜著,目光空洞地望向頭頂的孔洞,仿佛在臨死前,看到了某些不為人知的景象。
他的嘴角殘留著一絲未說出口的真話,凝固成死寂。
一如他未曾來得及說出口的,那句。
“少爺,活下去。”
“他死了?”
一個柔軟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。
“死的好!”
打人的少年咒罵著,吐出一口唾沫。
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悔意,隻有一種被毒素和憤怒扭曲的狂躁。
他的眼睛掃過那具瘦弱的屍體,如同看一個被踩死的蟲子,再無一絲波動。
這裡沒有憐憫,也沒有同情。
死人,在這亂世,是最尋常不過的景象。
他們從小在死屍堆裡爬出來,早已對死亡麻木,甚至有些漠然。
彆人的死亡,算得了什麼?
曹觀起徹底崩潰。
他癱坐在地上,緊緊地抱住書童冰冷的身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