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娃兒用儘了全力,可當她推開那扇門時,卻顯得小心翼翼。
那裡麵可是她這輩子唯一的牽掛。
門開了。
風就進來了。
風裡朱不二那股在陰溝裡滾了太久的銅臭味,隻在門口打了個璿兒,就被一股更霸道也更乾淨的味道衝散了。
藥香。
濃鬱到化不開的藥香。
杏娃兒看到了趙九。
他躺著。
那張她最熟悉不過的臉,此時卻陌生得讓她心顫。
臉是白的。
死人一樣的白。
像一張被雨水打爛了的紙,風一吹,就會碎掉。
若非胸膛還有比遊絲更微弱的起伏,他就是個死人。
杏娃兒甚至不敢走了。
她就站在那裡,像是犯了天大的錯,眼裡已噙著淚。
她看到了一個女人坐在床邊。
那個女人精致的手端著一隻白瓷小碗。
她用一隻銀勺,舀起藥,湊到唇邊,輕輕地吹。
那動作很輕,很慢,很溫柔。
這個女人穿著一身紫衫,素淨的紫。
她有一張很好看的臉,也有一雙很好看的手。
女人的手,有時候能殺人。
有時候,也能救人。
無論殺人還是救人,她們的手都同樣漂亮。
杏娃兒想到了奶娘。
此刻,這雙手正用一塊乾淨的布巾,為趙九擦去嘴角溢出的藥汁。
杏娃兒就那麼站在門口。
直到那張美麗的臉緩緩轉了過來,兩泓秋水靜靜地落在杏娃兒身上。
“他沒死。”
沈寄歡站起身,聲音很平:“隻是睡著了。”
她走到杏娃兒的麵前,比她高出半個頭。
一股清冽的冷香,混著那霸道的藥味,撲了過來。
沈寄歡看到杏娃兒的那一刻,整個人都暗暗一怔。
她早就對趙九心心念念的靈花充滿了幻想,她不知道這到底是一個有著怎樣魔力的小丫頭,能讓那個經鋼鐵股的少年軟了心。
可當她看到她的時候,終於明白了。
“姐姐……”
杏娃兒看著她,那雙清澈的眸子裡,盛滿了毫無保留的信任。
她笑了,那笑容裡沒有任何的偽裝,像一朵剛開的杏花:“是你救了九哥麼?”
沈寄歡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。
她也曾有過十二三歲的年紀。
她也曾向往過每個人都是好人的夢。
可惜,江湖不是夢,是一碗冷飯,一柄快刀。
她不該嘲笑這些充滿真摯的人。
她該去責備那些往江湖裡塞滿了詭詐的人。
“不是我。”
沈寄歡搖了搖頭,聲音裡那點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,不知不覺了:“是他自己救了自己。”
她側過身,讓出一條路。
路通往她唯一的牽掛。
杏娃兒立刻像隻歸巢的燕雀,撲了過去。
她伸出手,想去碰一碰趙九的臉,可手伸到一半,又停住了。
她怕。
怕自己的手太涼,會驚擾了他的夢。
眼淚就那麼不講道理,一顆,一顆,砸在了床沿上,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印。
像一朵在絕境裡開出無聲的花。
“哭什麼。”
沈寄歡不知何時又走到了她的身後,將一方乾淨的手帕,塞進了她的手裡:“死不了的人,不值得掉淚。”
杏娃兒沒敢去接那手帕:“姐姐,謝謝你。”
沈寄歡看著她,忽然覺得有些好笑。
她什麼都沒做,甚至還存著幾分看熱鬨的心思。
可這個傻丫頭,卻對自己感激涕零。
這世上,最容易得到的,或許就是傻瓜的感激。
可最難得到的,或許也正是。
“他傷得很重。”
沈寄歡的目光落在趙九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上,語氣也沉了幾分:“肋骨斷了三根,腿上的傷口見了骨頭,能活下來,要慶幸閻王爺喝醉了。”
她頓了頓,話鋒一轉:“這幾日,他不能再動了。得有人在這兒時時看著。”
杏娃兒立刻抬起頭,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睛裡,是毫不猶豫的堅定:“我來。”
“你?”
沈寄歡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話:“你會熬藥麼?會換藥麼?他若是夜裡發了燒,你知道該拿冷水潑他,還是用被子捂他?”
一連串的問題,像一連串的刀子。
刀刀都紮在杏娃兒的要害上。
她的頭,一點一點地低了下去。
她什麼都不會。
她什麼都給不了他。
她張了張嘴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,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無力感,像潮水一樣,將她整個人都淹沒了。
“你他媽的連自己都顧不好,還想顧著這個畜生?”
一個聲音,像一把生了鏽的破鑼,蠻不講理地從門口敲了進來。
朱不二晃晃悠悠地走進來,像個剛從地裡刨出來的矮冬瓜。
他那張本就醜陋的臉,因為瞧見了杏娃兒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樣,更是皺成了一團,像塊沒人要的醃菜。
“哭哭哭,就知道哭。”
他走到床邊,嫌棄地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那個半死不活的趙九,又斜著眼,睨著杏娃兒:“老子花了一千貫給你置辦的行頭,不是讓你穿著給這小子哭喪的。”
杏娃兒被他罵得一哆嗦,眼淚憋了回去,隻是死死咬著嘴唇,不敢再出聲。
沈寄歡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
她的目光,像一片羽毛,輕輕地從朱不二那張寫滿了不耐煩的醜臉上拂過。
落在了他那雙不自覺攥緊,骨節有些發白的手上。
又落在了他那雙看似嫌惡,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笨拙關切的綠豆小眼上。
她忽然就明白了。
這頭平日裡隻認錢不認人的鐵公雞,心裡頭怕是早就打好了另一番算盤。
一個與錢無關的算盤。
她忽然想到,好像曾經,這老東西也有過一個女兒。
沈寄歡的嘴角,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,像風吹皺的一池春水,卻藏著無人能懂的深意。
“苦行大人。”
她開了口,聲音不大,卻恰好將屋子裡這尷尬的寂靜給打破了。
“您這趟來,不會就為了看他死了沒有吧?”
朱不二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貓,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。
他豁然轉身,綠豆小眼死死瞪著沈寄歡。
他想罵人。
可話到了嘴邊,卻又像一條被掐住了七寸的蛇,一個字也吐不出來。
因為沈寄歡在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