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天下午,王鐵山攥著那份蓋有“國家煤炭工業部”鮮紅大印的紅頭文件回了家。這張薄薄的紙,將徹底改寫他的命運。
推開家門,迎接他的是兩幅迥然不同、又同樣滾燙的畫麵。
母親馬鳳不識字。那紙上驚天動地的內容她看不懂,她隻看見剛歸家沒幾天的兒子又要遠行。她一把抓住王鐵山的手——那雙被歲月磨礪得粗糙的手,握得那樣緊。她上上下下,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兒子,像是要用目光把他的模樣刻進心裡。
嘴裡反複念叨的,還是那些說過無數遍的話,從兒子去農場那年就沒變過:
“山子,這是……又要出遠門了?”
“那邊冷吧?帶的棉衣裳夠不夠?”
“外頭的飯菜哪有家裡香,你……能吃飽飯嗎?”
沒等兒子回答,她已轉身快步走進裡屋。打開那隻被她擦拭得鋥亮的木櫃——裡麵鎖著這個家所有的家當。她翻騰幾下,摸出幾尺嶄新的布票,自己平日裡都舍不得用。
“不成!我得趕夜給你做身最厚實的棉內衣!”她語氣斬釘截鐵,“省城比咱這縣裡冷得多,你可千萬不能凍著!”
在她心裡,天大的榮譽也比不過兒子的冷暖安康。
妹妹王銀貴卻是另一個樣子。她小心翼翼地從哥哥手裡接過那份還帶著油墨香氣的文件,如同捧著一件稀世珍寶。她識字,認得上麵每一個字!
她清了清嗓子,挺起小小的胸膛,用清脆的、充滿無限驕傲的聲音,大聲朗讀:
“……特聘請,安陽縣機械廠,王鐵山同誌,為國家西南重點能源勘探項目,特邀技術專家……”
讀罷,她眼中閃爍著星辰般璀璨的崇拜光芒,對著還在發愣的父母高聲宣布:
“聽見沒!我哥是大英雄!我哥要去給國家乾天大的事啦!”
說完,她蹬蹬蹬跑回自己的小屋,從床底下拖出個藏得嚴實的小餅乾鐵盒。
打開來,裡麵是積攢了幾個月的零錢,一張張一毛兩毛的票子被她撫得幾乎沒了褶皺。她一股腦全塞進哥哥手心:
“哥!拿著!”她明亮的眼睛盯著哥哥,不容置疑,“爸說了,到了大地方,乾大事,身上不能沒幾個錢!”
父親王崇軍則一直沉默著。他接過兒子遞來的煙卷,吧嗒、吧嗒,用力地一口口抽著。辛辣的煙霧嫋嫋升起,模糊了他飽經風霜的臉。
但王鐵山分明看見,父親那雙早已被歲月磨礪得古井無波的眼睛裡,不知何時,微微泛起了紅。
晚飯後,父親把他一個人叫到院子裡。
他指了指天上又大又圓的月亮,聲音低沉,帶著過來人洞悉世事的滄桑:
“山子,瞧見了嗎?你現在就像這月亮,亮堂得很,誰都能看見你。”
“可你得記住,越亮的地方,旁邊的影子就越黑得濃。”
“你那些圖紙機器的大技術,爹不懂。爹懂的是人心。”
“這次出去,到那個比省城還大的地方,心眼活泛點。”
“本事,可以露,但彆一口氣都端出來。”
“話,可以說,但也彆一句就給說死了。”
夜深人靜。
王鐵山躺在自己簡陋卻溫暖的小床上,毫無睡意。
他的意識沉入腦海深處那片神秘浩瀚的“軍械庫”。他清晰地感覺到,隨著一次次攻克技術難關,一次次獲得巨大的認可,這座凝聚了前世所有心血的精神寶庫,似乎變得更加凝實、清晰。
在其中“行走”,不再是虛幻縹緲的感覺。腳下冰冷合金鋪就的地板傳遞出真實的觸感。兩旁一眼望不到頭的武器架上,每一件由他親手設計或改良的裝備,都勾勒出充滿力量與美感的完美輪廓。他甚至能清晰地“讀取”到它們內部每一個零件的精確參數。
他走到那片如國家圖書館般浩瀚的資料區,開始係統地梳理、預習所有關於地質勘探、深層鑽探、超硬材料合成的知識。
這一次,等待他的挑戰前所未有。對手不再是李建業那種隻會皮毛的土專家,而是真正的大地,是堅硬、冰冷、頑固的地球本身!
第二天,整個縣機械廠張燈結彩,鑼鼓喧天,比過年還熱鬨。全廠歡送聯歡會開始了。
王鐵山換上了母親連夜趕製的新工裝,淡淡的陽光味道裹在身上。他深吸一口氣,準備迎接這屬於自己的高光時刻。
縣機械廠的大禮堂今晚擠滿了人。
這座容納上千人的蘇式老建築,曆經幾十年風雨。此刻燈火通明,彩旗飄揚,節日般的喜慶撲麵而來。
主席台正上方,一幅鮮紅橫幅格外醒目,金色大字蒼勁有力:
“熱烈歡送王鐵山同誌赴國家重點項目基地進行技術指導!”
台下第一排最中央,端坐著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大人物們。主管工業的高副縣長、軍方代表錢東海副部長、軍墾農場的馬援朝場長……這些曾與王鐵山交集頗深的領導,今夜全都到場,親自為這個代表安陽縣出征的年輕人站台!
緊鄰“貴人區”,特意安排了一排格外顯眼的家屬席。王鐵山的父母王崇軍和馬鳳坐在那兒,局促不安。他們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,哪見過這般陣仗,粗糙的手掌都不知該往哪擱。
妹妹王銀貴穿著母親縫的新衣裳,瞪著亮晶晶的大眼睛,好奇地張望著這片充滿喧鬨與榮光的新世界。
聯歡會沒多少官樣文章。主管生產的張副廠長用激動得幾乎哽咽的聲音做了簡短開場,立刻將舞台交還給最能代表工人的聲音。
第一個登台的是周鐵牛。
這個身高一米九、兩百多斤的車間壯漢,平常嗓門一吼能鎮住全場。此刻卻像個初次登台的小學生,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。他攥著發言稿,紙張早被汗水浸得皺巴巴。
他低頭走到話筒前,那顆天不怕地不怕的光腦袋上布滿了細汗。勉強結結巴巴念了兩句稿子裡的套話,他猛地停住,像是再也受不了這折磨,“啪”一聲將稿子揉成團,狠狠摔在地上!
他抬起頭,銅鈴大的牛眼竟微微泛紅!
“我老周!粗人一個!不會說那些狗屁漂亮話!”他放開嗓門,對著台下那個微笑的年輕人,發自肺腑地吼起來,聲震屋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