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城郡君府的內室,一連三日,都籠罩在一種近乎詭異的靜謐之中。
所有的侍女和仆婦都被勒令在外院候著,沒有傳召,任何人不得踏入主屋半步。她們隻能從門縫中,隱約嗅到一股從未聞過的、清幽絕塵的異香,那香味仿佛有生命一般,絲絲縷縷地鑽入鼻息,讓人心神為之一清。
內室裡,安城郡君李清婉正對著一麵巨大的、由水銀磨製的寶鏡,進行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場儀式。
自從三日前,小翠送來那盒【玉肌膏】,她便將自己關了起來。她不敢假手於人,甚至不敢多用一分一毫。每日清晨沐浴焚香後,她才會用一根最細的玉簽,小心翼翼地挑起比米粒還小的膏體,無比虔誠地塗抹在額角那道伴隨了她數年的疤痕上。
第一日,那道猙獰的、略帶暗紅色的疤痕,顏色變淺了。原本因疤痕而緊繃的皮膚,也奇跡般地舒展開來。
第二日,疤痕的凸起感幾乎完全消失,顏色已經淡化成了淺粉色,若不仔細看,就像是額角不小心染上了一點桃花的胭脂。
到了第三日清晨,當李清婉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時,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。
鏡中,那張她看了無數遍、也憎惡了無數遍的臉上,額角處光潔如新,平滑細膩,哪裡還有半分疤痕的蹤跡?那塊皮膚,甚至比周圍的肌膚更加瑩潤,仿佛新生的美玉,在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。
消失了。
那個讓她在無數個午夜夢回中驚醒的噩夢,那個讓她在麵對丈夫的寵妾時自慚形穢的根源,那個讓她不得不常年用珠簾和劉海遮掩的恥辱印記……就這麼無聲無息地,消失了!
靜默了許久之後,一聲壓抑的、夾雜著狂喜與不敢置信的嗚咽,終於從李清婉的喉間泄露出來。緊接著,便是無法抑製的、暢快淋漓的大笑。她笑著笑著,眼淚卻奪眶而出,衝刷著她那張重獲新生的美麗臉龐。
“來人!給我更衣!用我那套新製的‘孔雀羽’錦衣!把那頂綴著珍珠的帷帽,給我燒了!燒了!”
她的聲音,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、揚眉吐氣的暢快。
侍女們魚貫而入,看到自家郡君的模樣時,所有人都驚得呆立當場。那光潔的額頭,那毫無瑕疵的容顏,讓她們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夢中。
“都愣著做什麼?”李清婉嗔怪地掃了她們一眼,眼角眉梢,儘是重拾自信後的萬種風情,“今日,是蔡太師夫人的‘賞菊宴’,再耽擱下去,可就要遲了。”
她的話,如同一道驚雷,在侍女們的腦海中炸響。
賞菊宴!
那可是整個汴京城最頂級的貴婦社交場。往年,郡君為了遮掩疤痕,總是能推就推,即便去了,也是戴著帷帽,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裡。
可今天……
所有人都明白了。郡君這是要讓全京城的貴婦們,都來見證她的新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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蔡太師府的後花園,名曰“東籬園”,園內遍植名品菊花,此刻正值金秋,黃如金,白如雪,粉如霞,開得好不熱鬨。
園內的水榭亭台間,早已是衣香鬢影,珠光寶氣。京城中排得上號的王妃、郡主、國夫人,幾乎都到齊了。她們三五成群,品著香茗,賞著菊花,口中談論的,無非是最新款的頭麵首飾,或是誰家的兒子又得了官家的青睞。
當安城郡君李清婉在侍女的簇擁下,款款步入東籬園時,起初並未引起太大的波瀾。
然而,當人們看清她的瞬間,整個園子的喧囂,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,掐住了喉嚨。
隻見她身著一件織金孔雀羽紋樣的華麗宮裝,頭上梳著高高的墮馬髻,一支赤金鑲紅寶的鳳凰步搖,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搖曳。最令人震驚的,是她的臉。
那張臉,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秋日的陽光下。沒有劉海的遮掩,沒有珠簾的阻擋,額角飽滿光潔,肌膚白皙得仿佛能掐出水來,一雙美目顧盼生輝,竟比園中盛放的菊花,還要嬌豔幾分。
“那……那是安城郡君?”一位夫人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。
“她的疤……她的疤呢?”另一位貴婦失聲低語,聲音裡滿是驚駭。
李清婉額角的那道疤,在汴京貴婦圈裡,早已不是秘密。那是她當年還是閨閣少女時,隨父春獵,不慎墜馬留下的。為此,她不知訪遍了多少名醫,用儘了多少秘方,都無濟於事。這道疤,也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痛。
可現在,那道疤,竟然不翼而飛了!
一時間,所有的目光,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,牢牢地鎖在了李清婉的身上。那些目光中,充滿了探究、嫉妒、以及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。
“清婉妹妹,幾日不見,真是越發光彩照人了。”一個略帶尖銳的聲音響起,打破了這片詭異的寧靜。
眾人循聲望去,說話的是永嘉縣主。她是當今官家的一位遠房堂妹,向來以心直口快、言語刻薄著稱,與李清婉素來不睦。
永嘉縣主走到李清婉麵前,一雙利眼毫不客氣地在她額頭上掃來掃去,皮笑肉不笑地說道:“妹妹這額頭,真是光潔得很。莫不是尋到了什麼仙丹妙藥,竟能讓舊疤重生?還是說,妹妹如今的化妝術越發高明,竟能將那道疤痕遮掩得天衣無縫了?”
這番話,可謂是歹毒至極,直接將所有人都想問又不敢問的話,擺在了台麵上。
若是從前,李清婉聽到這話,定會羞憤交加,拂袖而去。但今天,她隻是優雅地抬起手,用絲帕輕輕掩住唇角,發出了一聲輕笑。
“縣主姐姐說笑了。”她迎著所有人的目光,不閃不避,聲音裡帶著一絲淡淡的炫耀,“仙丹妙藥,妹妹可不敢用,怕是折了福壽。至於妝粉遮掩,姐姐若是不信,大可用水來潑我,看看是否會掉下半點粉來。”
她如此坦然,反倒讓永嘉縣主一時語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