外派弟子們踏劍歸來的時辰是黃昏。夕陽的光潑了遍地,來迎接他們的人群熙熙攘攘。
擠在雀躍的人群之中,青蘅極努力地踮起腳,看見了那個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。
起落的衣袂紛紛兮如雲,翻身落地後的少年擦拭劍身,一線雪光映在他微垂的眸中,淡漠而乾淨。
那是十四歲的青蘅第一次見到十五歲的洛子晚。
同行的弟子激動地大聲道:“青蘅!快看!那是你小師兄!快喊師兄!”
青蘅一向知道怎麼喊人最顯得乖巧,立即仰著臉脆生生喊了句:“師兄!”
聽見聲音的少年微微頓了一下擦劍的動作,抬起眸時掃過她一眼,停在她身上片刻後,淡淡“嗯”了聲,應道:“師妹。”
那一瞬青蘅覺得不高興,因為這少年的冷淡。
蓬萊宗上下泱泱數千人,還沒有一個會在她打招呼時如此冷漠不搭理!
當天晚上,師門聚會,給外出歸來的小師兄接風洗塵,難得出關的師父把大師兄和二師姐都拉上了,當然也叫上了青蘅這個新入門的小師妹。
抱著一壇春酥酒探頭進來的青蘅,恰撞見師父招呼著幾個親傳弟子坐下喝酒。
春夜裡的月亮極亮極圓,空氣裡飄著各種酒的香,落滿了桃花的坐春台上,大師兄正站起來為座上的師父倒酒,聞聲笑吟吟地抬頭打招呼。
二師姐走過來領著青蘅過去,指著提了壺酒靠在樹下穿白色弟子服的少年,熱情道:“認識一下,子晚,這是青蘅師妹,第一次見到吧,可不可愛?”
那是青蘅第一次見到洛子晚這王八蛋笑麵虎的變臉模樣。
靠在樹下的少年支著下巴望過來,看了她一會兒,隨手就揉了一下她的頭發,笑眯眯,說了句:“初次見麵,師妹好啊。”
青蘅:真是見了鬼的初次見麵。
明明他們白天才見過麵的,這家夥絕對沒忘。
青蘅極為不滿地頂著被他揉亂了的頭發,一邊在心裡記恨著洛子晚白天初見時的冷淡,一邊乖順地仰著臉應:“師兄好,我叫青蘅。”
那天晚上師父很高興,大家都喝了很多酒。青蘅抱著那壇春酥酒,小蜜蜂一樣忙忙碌碌,跑來跑去地給人倒酒,當然也給新認識的小師兄倒了酒。
倚坐在樹下的少年揭開白瓷酒壺的蓋子,在她往裡麵倒酒時歪著頭盯她,若有所思,盯得青蘅隻好非常努力才能保持住倒酒的動作穩定。
倒滿一壺酒,麵前的少年忽地彎身,微微低下頭,靠近她。
“喂。”
“你是裝的。”
他輕聲說。
青蘅愣了一下。
少年一對黑漆漆的眸子沒什麼表情地望著她。
沒錯,她是裝的。
無論是剛才乖乖倒酒的表現、還是忙忙碌碌樂於助人的姿態,全部都是刻意為之。
那個瞬間也許是因為被戳破的惱羞成怒,也許是出於對白天初見時被冷落的記恨,也許是由於單單純純地討厭這個人、他說的這句話,青蘅騰一下站起來。
她站在一輪極圓極亮的月亮下,月光照得她盛怒之下的臉美得逼人。
她咬字清晰,對洛子晚說:“師兄,拔劍。”
劍修的劍就是劍修的尊嚴和驕傲。修仙界眾所周知,讓一個劍修拔劍,就是要挑戰對方的意思。
師父和師兄師姐都以為這兩個年紀相仿、師出同門、同為天之驕子、同樣心高氣傲的小師弟小師妹要切磋比試,當然也樂得來湊熱鬨。師父折了一根沾著露水的桃花枝,以樹枝為劍在地上畫了一個圈,誰先被對方的劍氣擊出圈,就算是比試輸了。
那時的青蘅當然是輸了。
才入師門學劍兩年的青蘅,比劍自然比不過當時已入金丹期的小師兄。
十四歲的她跌坐在地上氣喘籲籲,發絲淩亂,不甘心地揚起臉。十五歲的少年彎下身,撿起插在草叢裡的劍,走到她麵前,向她伸出手,拉她起來,把劍遞回給她。這是禮儀,以此表示尊重。
“我也是哦。”
擦過的刹那間,青蘅忽然聽見響起在她耳側的、聲音很輕、意義不明的一句。
她抬頭,看見一輪圓而亮的月亮下,蹲坐在麵前的小師兄支著下巴,偏過頭,笑著說:“師妹承讓。”
那天師門的大家又喝了很多酒,一次小小的比試被當做有趣的笑談。
青蘅繼續抱著壇春酥酒跑來跑去地倒酒,座上的師父問起小徒弟在山下捉妖的經曆,十五歲的少年抱著劍坐在坐春台上,一一地應話。
偶爾青蘅過來倒酒,洛子晚回過頭,笑著喊一聲師妹,道一聲多謝。
回憶裡那始終是一個其樂融融、酒香氣四濺的春夜。
不過青蘅和洛子晚從此以後暗地裡結了仇。
本來就是同一個師門的師兄妹,學的是同樣的劍術,彼此之間有競爭也很正常。但是兩人之間的競爭格外激烈,無論什麼事情都要比,大到宗門大比、小到講習小測,簡直是不顧一切、針尖對麥芒地比,令師兄師姐們都有些不解。
隻有他們自己知道為什麼。
就像那個月亮極亮極圓的晚上,青蘅知道十五歲的洛子晚那一句輕聲的“我也是”指的是什麼意思。
他們是同類。
嗅著那一縷相似的氣息,彼此辨認出了對方。
兩個表麵上乖順恭謹、尊師重友、體貼近人、皎皎如天上月、卻還保持著謙遜好學之心的天之驕子,實際上隻是習慣了隨時披上一層假麵具、在人群之中偽裝出一副友好真誠的模樣,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擇手段。
因為知道對方的虛偽、狡詐、涼薄,所以更加地厭惡對方,厭惡對方身上與自己相似的一切。
不過那時候他們隻是相看生厭、互不理睬、針鋒相對,還沒有到鬥得你死我活的地步。
直到那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