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案上的求簽筒“骨碌碌”一轉,掉出來一張手寫簽文和一幅畫,求出來的簽文讓人依照畫裡的模樣來雕刻神仙像。
求簽的人定睛一看,愣住:畫裡的人怎麼是個小姑娘?
當時的趙家村裡有不少人見過小神仙的長相,知道這幅畫裡的人絕對不是那個少年。
不過畫裡的小姑娘很漂亮,眉清目秀,眼睛彎彎的,笑起來像兩顆小月牙,應當會是一位很好的結緣之神。
於是這件事就這麼敲定了。
那陣子村子裡的喜事多,嫁娶之事也多。好多新人都喜歡在土地廟辦婚事,說是廟裡的小神仙很靈驗,偏愛人多熱鬨的場麵,會給在廟裡拜堂的新人賜福。
於是村民們就繼續商量著,乾脆把這座土地廟改建成月老娘娘廟。
趙小時一直不知道這件事。
直到那個春日的傍晚,她坐在槐樹上搖晃著雙腿發呆,趕在日落之前回來的少年“嗒”一聲輕踩在樹枝上,彎下身,指節碰了下她的腦袋。
在她抬起頭來的時候,麵前的人笑著問:“要不要一起去看人成親?”
那是個春日流水的傍晚,土地廟前人群熙熙攘攘,人們手拉著手唱歌跳舞,到處是潑濺的果酒香氣,歡聲笑語就像是酒水那樣滿溢在夜色裡。
洛清塵打扮作一個路過的年輕行商,帶著趙小時擠在擁擠的人潮裡,參加了月老娘娘像前的頭一場婚禮。
那天是趙小時第一次看見這座模樣七分像她的神仙像。
她隻看一眼就明白了洛清塵的意思。
那是他送給她的禮物。
許願她永遠有人喜歡,永遠有熱鬨陪伴,永遠有鮮花簇擁。
當月老娘娘像下紅著臉的新娘子和新郎官共飲合巹酒之時,擠在人群之中的趙小時悄悄地回過頭。
她的眼睛裡沒有歡呼的人群和熱鬨的婚禮,隻是小心翼翼地望向人群裡的少年。
燭台上的光芒照在少年白玉一樣好看的側臉上,洛清塵漂亮的眼睛裡淌著極淺的笑意。
他是真的很喜歡熱鬨,很喜歡人群,也很喜歡笑,連帶著要把他喜歡的一切都送給她。
她忽然好想要、親一親他的眼睛。
月老廟裡的婚事一直鬨到了很晚很晚。等到圓圓的月亮升起在天幕正中央,人群才散了,歡聲笑語還隱約留在夜色裡。
因為很高興,那天洛清塵喝了點酒。
不善飲酒的少年有些醉了,躺在古老的槐樹下,靜靜地閉著眼,任憑自己就這樣睡去,遍身籠著一層朦朧淺淡的酒意。
仿佛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小神仙,飄飄渺渺,杳杳冥冥。
他垂下來的一隻手浸在樹下的溪水裡,浮動的衣袂在清澈的溪水裡起伏,其中金紅色的小魚纏繞嬉戲。
趙小時坐在他的身邊,低著頭,一下一下地,撥著少年浸在溪水裡的手指。
她輕聲喊他:“洛清塵。”
閉著眼的少年有點兒困,含著倦意的嗓音迷糊地應:“嗯。”
她碰了碰他的手指,問:“‘成親’,是什麼意思?”
因為醉了酒,反應慢半拍,他歪著腦袋,想了想,過一會兒才回道:“成親就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。”
“那我也可以成親嗎?”趙小時接著問。
這個問題似乎讓洛清塵愣了一下。片刻後,少年笑起來,聲音仍然困困的,答道:“那不可以。等你長大了,才可以。”
“我已經長大了。”趙小時語氣悶悶的,低著頭,小聲反駁,沒讓他聽見。
躺在槐樹下的少年不再說話,看起來大約是快要睡著了。
趙小時又碰了碰他的手指,喊:“洛清塵。”
少年迷迷糊糊地再“嗯”了聲。
“你說。”
趙小時用一根手指戳著他的掌心,畫了個圈,小心翼翼的,“會有人喜歡我嗎?”
“會的。”洛清塵輕笑了一聲。
過了好久好久,躺在槐樹下的少年閉著眼,聲音極輕地說:“早就有了。”
月亮的光從樹梢上濺落下來,潑灑了遍地銀水般的月華。躺在槐樹底下的少年一動也不動,垂著的額發覆蓋在閉攏著的眼瞼上,他似乎已經安靜地睡著了,很淺的呼吸裡帶著輕微的酒香氣。
趙小時坐在他的身邊,看著他睡著的樣子,看了好久好久。
想要再靠近他一點點,於是變回那隻小鬼物,沿著他垂在身側的手指挪上去,趴在他的胸口上,聽見少年的心口一聲又一聲咚咚的心跳。
她忍不住又想親他了。
春夜裡的風吹過黃白色的野花,草木沙沙搖曳。
遠處是蒹葭蒼蒼,羊牛“哞哞”地叫。
夜色深濃,在古老槐樹底下睡著的少年身上,一隻鬼鬼祟祟的小鬼物正在趁人不備地、緊張又緊張地、一寸一寸地往上挪。
經過隨著呼吸輕輕起伏的胸口、些許敞開的衣領底下的鎖骨、因為睡著了而微歪著的下頜,停在少年微微張著的嘴唇邊上,貼近時感覺到他極輕極淺的、十分好聞的氣息。
她不敢化成人,隻維持著那隻小小的鬼物的形態,很輕地,蹭了蹭少年的唇角。
然後親了就跑。
沙沙作響的草木聲中,在槐樹底下睡著的少年仿佛沒有察覺,仍然一動不動,安靜地閉攏著眼睛,看起來睡得很沉。
浸在清澈的溪水底下,他的手指極輕地蜷了一下。
趙小時從來沒想過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洛清塵。
如果早知道那就是最後一次,她一定還要對他說好多好多話。她還有好多好多問題沒有問,好多好多事情沒有做,好多好多東西來不及告訴他。
她還沒有告訴他溪水裡的魚又來了新品種,屋子後的野花長了又一茬,山上多了兩三窩野兔,哪些鳥雀又遷了新居,她還沒有完全摸清楚。
最想說的話是:可是洛清塵,我已經長大了。
長大了的姑娘是不是就可以嫁人。
長大了的我可不可以成為你的新娘子。
不可以也沒關係,就這樣一直待在你身邊,一直待到你變得白發蒼蒼。
可是洛清塵。
你都還沒有聽見我說喜歡你呢。
怎麼可以。就這樣子。消失不見了。
那天早晨的時候,趙小時聽見村裡的人議論說,後半夜時不知為何村後突然下了一場夾雜著雷鳴的驟雨。
黎明前夕村後傳出驚動屋舍牛羊的炸響,雞籠豬圈裡的動物都在不安地躁動。
有人披衣出門看見天空倏然亮起密布如蜘蛛網的閃電,密密麻麻地蔓延過整片天空。那些金色的紋路就像是無數道不知名的箴言,又像是一個以劍氣鋪展開的龐大的陣法。
那一夜漫天的星辰震動,又倏爾安靜下來。風吹草低,蒹葭蒼蒼,羊牛哞哞,萬物再次陷入沉睡。
無人知曉的是數萬裡之外的蓬萊三方山上,前一日曾經收到過一封來自山下弟子的傳信。
信裡說:人間沒什麼大事。凶鬼已除,星軌平穩,萬物生長。弟子叩問師尊安好。
沒有提過有關趙家村的事,也沒有提過十幾歲的少年曾無意間在山裡偶遇一個小姑娘,一不小心停留了很多年,藏起來,耐心地把她養大。
於是也沒有人知道。
那個夜半驟雨後的黎明,漫天的朝霞如同著了火,灼灼燃燒了半邊天空,像極了紅嫁衣的顏色。
那一日趙小時坐在窗台上,從清晨等到了黃昏,從朝霞等到了晚霞,等到太陽都落山了,放養的雞群回了籠,成群的羊牛“哞哞”叫著從半山腰上下來。
然後就這樣一天又一天,一年複一年,一代人都老了。
土地廟變成了月老廟,興旺了又衰敗了。趙家村改了名叫做蒹葭渡,從人丁稀少的小村莊變成了人來人往的小鎮。
當年躲在樹後偷看的小孩子變成了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,漸漸地也都不在了。
沒有人再認得土地廟裡的小神仙,也沒有人還記得曾經有個總是穿白色道士袍的少年,喜歡熱鬨,愛笑,帶著個看不見的小姑娘,掠過天空時身邊跟著大片的鳥群。
像是一隻山野裡的白鶴。
趙小時一個人守著那些回憶,孤獨地在黑暗裡等了很多年。
等到白發生了,樹都老了,還是沒有等到那個人。
六十三年。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的一段光陰。一個少女從豆蔻到白頭的一段光陰。
君子於役,不知其期,曷至哉?
雞棲於塒,日之夕矣。
羊牛下來。
回憶結束。
青色的靈火裹著符紙一點點燃儘了。
被青蘅用劍鞘壓著腦袋的鬼新娘眼淚汪汪,被門撞了的額頭上一塊紅彤彤,穿著件拖地的大紅嫁衣坐在地板上,委屈巴巴地抬起頭。
“我沒有乾壞事!”小女孩模樣的鬼坐在地上,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,“我隻是在等一個人……”
滿是哭腔的話還沒說完,腦門上又被“啪”地貼上一張符。
她害怕地退了退,不敢哭,抬頭望著前方的少年踩著血泊走過來。他稍稍彎下身,沾著血的額發底下是一雙乾淨漂亮的眼睛。
麵前的少年生著那樣一張骨相清絕的臉,比小神仙還要好看,黑漆漆的眼瞳極漂亮,像是黑曜石,浸著點笑意,微彎的眼尾帶幾分韌性的弧度,卻顯得很無情,微笑著望過來的模樣,令鬼害怕。
“我不關心你在等什麼人。如果不想被殺掉的話……”
他半蹲下來,用最溫柔的語氣威脅道:
“先把情蠱解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