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7
2004年,夏。
昨晚下過大暴雨,但到了白日,依舊是個大晴天。
許城一大早就到了陵水碼頭。
太陽剛從江麵上升起,晨霧未散。大大小小、新舊不一的船隻停在不算大的碼頭邊,江水緩緩拍打著船體。
長江橫穿江州,客運、物流、貨運碼頭沿江而建。不少江州人靠江吃飯,憑著江水湧動討生活。
江州沒有吞吐量較大的港口,隻有一些小型碼頭用於散貨和客運。但江州位於譽城和梁城兩個重要內河港口間,靠著與往來的船舶做生意,也發展出了一些配套經營。
早上六點半,許城上了姑父劉茂新和姑姑許敏敏的小貨船。
他從衛生間拿出拖把和水桶,拎著係了麻繩的水桶走到船邊,手掌一撈繩子,往腕子上一纏,同時鬆開桶子。
水桶口砸進江裡,舀了水,沉下去。
滿了。
許城雙手拉繩,三兩下將水桶拎起來,一手拉提手,一手掀桶底,往甲板上一潑。江水砸向甲板,啪啦啦衝開。
昨夜大雨過後,甲板上全是泥水。許城往複衝刷了幾道,拿著拖把大開大合地拖擦起來。
拖把布條橫掃過船欄,幾片被太陽暴曬得褪色的油漆掉落下來,露出裡頭斑駁的鏽跡。
許城想,這艘船也開始破舊了。
船是劉茂新和許敏敏買的。
早些年,許城爸爸開船舶公司時,這兩口子還有個指望。後來許爸爸的公司被薑家做局,遭巨型虧損,破產自殺,公司被薑家吞並。他倆也沒了依靠。文化程度不高,隻能乾苦力。劉茂新在采沙場挖沙,許敏敏給人縫衣補鞋,兩人省吃儉用,又找親戚朋友借債,租了艘小型接駁船,勉強維持生活。
等許城讀初中那會兒,姑父買了艘較之前稍微大了點兒的二手小貨船,自個兒翻新一下,開作江上小超市,給往來的大船賣些食品水果跟生活用品。那時候,兩口子滿身債務,房子賣了填本錢,以船為家。
至於許城,幼時喪父後,大伯占著剩餘的家產以幫忙還債、對許城好的名義,騙娶了當時正處脆弱期的母親。可他婚後賭博又家暴,離婚不成的母親苦不堪言,無奈逃走。沒過上幾年,江州的房子全抵了債務。
到了初中,他無處可去,跟姑姑姑父一起擠在這小船上。
直到上高中,他才住進學校宿舍。那時,班長方筱舒登記住宿生名單時,有些奇怪。私下跑去問他:“許城,你住在市裡,又不在縣鎮上,為什麼要住宿舍啊?”
他回:“關你屁事。”
這些年,姑父靠著這艘船,日子慢慢緩過來,置了個不到四十平的舊單元房,又開了個五金店,將生活挪回了岸上。
幾桶水下來,擦擦洗洗不一會兒的功夫,許城前胸後背都起了薄汗。
不遠處,停著一艘小型接駁船,船主老張叔登上船,見了他,揚聲問:“還是這麼勤快啊,你姑父他們呢?”
“去吃席了。”
“你高考完了?”
“嗯。”
“考得怎麼樣?”
“不知道。”許城不想多答。
“還沒估分啊?”
兩艘船隔了一段距離,加之許城剛從江裡拎起一桶水潑出去,沒聽到。
老張叔往自家船舷上一靠,大聲問:“你姑姑說,最近這附近有賊是怎麼回事?掉了什麼東西?”
許城聽姑姑提過一嘴,說是從這月初,船裡的貨物總好像少了那麼幾件。不多,都是些方便麵,餅乾之類的。估計是夜裡江邊的流浪漢來偷的。
姑姑說:“這賊還挑嘴得很。稍微雜一點兒牌子都不吃,專挑好的。”又道,“還愛喝營養快線,喝掉好幾瓶了。居然還挑顏色呢,隻喝白色包裝紙的,橙的不喝。什麼怪人喲!”
許城說,少了一點兒吃食,沒丟什麼大件。
老張叔道:“我問了其他人,大家倒沒丟什麼東西。怕不是許敏敏自己記賬糊塗了。”
許城在桶裡洗著拖把,沒應聲。
手機響了。是李知渠,問他估分了沒有。
許城說,昨天一早就買了報紙估分了。李知渠問:“能去你之前想去的學校嗎?”
“按往年的分數線,應該能。”
“那你今天去學校填誌願?”
許城要報提前批次,從今天開始往後三四天都可以填誌願。他目標院校明確,不需要多斟酌。
他說:“我九點去學校。”
“行。我剛好去你們學校附近有點事,你辦完了和我說一聲,跟你說個事。”
“好。”
李知渠是校場路派出所的警察,前年夏天從警校畢業後入職,成了方信平帶著的徒弟。
許城就讀的實驗初中和江州一中都在校場路派出所轄區,由於方信平長期對許城的關心,李知渠也連帶認識了他。
更巧的一層是,許城高中班主任肖文慧是李知渠的母親。肖老師跟方信平一樣,都是許城的恩人。
李知渠年紀輕,爽朗又愛笑,像個大哥哥;比起長輩般的方信平和肖文慧,許城跟他更聊得來。
這幾年,他們相處得像親兄弟,許城什麼事都跟他講。包括去年方筱舒異想天開讓他去接近薑皙的事兒。
李知渠聽了,笑他“以色.誘人”,許城當時翻了好大一個白眼。
*
許城鎖了門,下了船,坐公交去學校。
他坐在最後排。車窗外,繁盛的綠枝時不時伸過來,拍打著車窗玻璃,偶爾幾片撩過他的鬢角。
他再次意識到,高中生涯就此徹底結束了。
麵對彆離,這些天,同學圈子裡一派熱鬨興奮又夾雜著忐忑惆悵的離彆情緒。但許城像是從其中抽離開了,無法融入,仿佛一切熱鬨與他無關。
到學校時,正是上課時間。高三樓空蕩蕩的,高一高二的教學樓裡偶爾傳來老師的講課聲。
他去了肖文慧辦公室,很快填了誌願。班上除了他,沒人報提前批,許城讓肖文慧保密,他不想彆人知道。
肖文慧應允,又說:“你知渠哥找你有點事,你先彆走。”
許城說:“他跟我說過了。”
他走出學校,想著肖文慧看他的眼神——壓抑著的緊張與悲傷。許城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,他走向校門外馬路邊的石球墩,還沒坐下,見李知渠的車停在路邊,他對他招了下手。
哪裡是剛好來辦事,分明是特地來的。
李知渠一改往日的笑顏,表情沉默,道:“上車說。”
許城上了副駕駛,李知渠也不開車,深吸著氣,像不知道怎麼開口。但那句話終於還是說了出來:“我師父死了。”
是方信平。
許城的腦子嗡地一下,一陣天旋地轉後,聽見滿世界刺耳的知了叫聲。
還沒到正午,樹上的知了已扯著嗓子叫得昏天暗地。
車裡很熱,但他的心像不斷下沉入冰湖:“出了什麼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