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上的幸存者不止楚留香一人,他們一行五人,當時船上的棺材也剛好五具。於是眾人一同下水,用粗麻繩將棺材綁縛連接在一起,以防被海水衝的越來越遠。
但在這一場風暴中,麻繩還是被扯斷了,五具棺材在暴風雨中失散、打翻……楚留香的水性很好,被掀下棺材之前,他已經在儘力地將其他人往回拉……
總而言之,之後的一切事情都渾渾噩噩,即使是楚留香,也沒法子戰勝天地之威。
他大概是真的暈過去了,等到他醒來時,他的耳邊是海浪衝刷砂礫的聲音,他的身|下是被海水浸潤過的沙土。
而他的身邊……是朋友。
兩個朋友。
其中一位,是他一直以來的好朋友,江湖人稱“快網張三”,平生最擅長兩樣東西,一是捕魚,二是烤魚。
至於第二位,則是楚留香在這場旅行中認識的一個人。
此人一身黑衣、一雙冷眸,目光銳利、殺人無情。上船之後,他自顧自地吃喝,根本像是看不見其他人似得,態度性格,冷傲之至。
那個時候,楚留香的心裡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人來。
“搜魂劍無影,中原一點紅。”
“但求殺人手,劍下一點紅。”
這是中原第一殺手的江湖字號。
這殺手劍客又是為了什麼而來?
難道他也想尋找這海上銷金窟?
這問題現在卻已不重要,因為楚留香沒有發現胡鐵花的蹤跡。
又過了一會兒,張三與殺手也醒了過來,楚留香這時候已在海灘附近搜尋了一會兒,尋到了兩棵椰子樹,帶了幾顆椰子果回來。
椰子是一種神奇的水……堅果,堅硬的果殼之內,包裹著一汪清列乾淨的水,白色的果肉也富有營養。
他們自大船爆炸之後,就一直在海上漂浮,已幾天幾夜沒有喝一口水、吃一口飯了,椰子在此時正是最救命的好東西。
三人默默分食了。
但隻有椰子是萬萬不夠的。
三人一氣喝掉了七八個椰子中的水,又吃了些椰肉,老椰肉吃起來簡直就像是在嚼木頭。
吃完之後,楚留香表示自己要下海,摸幾條魚上來。
張三則表示自己去林子裡走一遭,看看有什麼彆的能吃的……他們還需要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庇護所,找尋合適的位置也很重要。
那黑衣殺手一點紅說:“我去找水。”
流落荒島,避免一死,這是好事。
但並不是所有的荒島上都有淡水水源的……如果這島上沒有穩定的水源,隻靠椰子,他們還是活不下來的。
此時此刻,同病相憐,實在無需多言。
楚留香道:“天黑之前,再來此地會合。”
二人沒說什麼,各自走了。
楚留香脫去了上衣。
他的上衣在這一連串的災禍之中,被海水浸透再被烈日曬乾,留下了鹽漬,又在風暴中被迎麵而來的浮木擦破,留下了長長的破口,狼狽非常。
但他仍然整整齊齊地把衣裳疊好,尋了幾片椰樹的葉子,把衣裳包在裡麵,又把葉子包放在乾淨的礁石下,免得被雨水打濕。
楚留香伸手摸了摸鼻子,魚躍入海。
他其實常年生活在海上,在海底潛泳的功夫非常之高深,比起釣魚,讓他在海裡摸幾條肯定更快。
那個少女就是在此時出現的。
海水泛起更深的藍,海麵的漣漪蕩的又急又快。隔著海水,楚留香瞧不清楚那少女的麵容,隻能看到她銀色的長發。
她既無蓑衣、也無鬥笠,就這樣站在雨中的海灣裡,手裡捏著一根魚竿。
拋竿,等待。
拋竿,等待。
她沉默地緊握魚竿,等待著、重複著。
魚線垂入海中,楚留香瞧見了那魚鉤的材質——那魚鉤是木質的,應當是取林中木質堅硬的樹,取小枝削尖,再用火燎彎,入水冷卻固定所得。
很粗糙的工藝。
是這島上的島民?
楚留香這樣猜測著。
她收杆,釣上去一截沉木。
她再收杆,釣上去一段濕麻繩……這麻繩好像是他們的棺材上的。
她再再收杆,釣上去一段棺材板……好吧,不用好像,這絕對就是他們的棺材板……
天色漸漸黑了下去,雨越來越急,風越來越大。
這樣的天氣,當然並不適合垂釣。但這少女一動不動,仍然收杆、拋竿,像是不釣到東西就不會走的樣子。
什麼樣的人會在這時候忍受風浪?
那當然隻有忍饑挨餓的人。
若是她隻靠這個為食,今天釣不到魚就隻能餓肚子,那她當然不會走,風再大、雨再急,她也隻能忍受。
……然後她的魚鉤就鉤到一隻海蟑螂。
少女捧著手中的海蟑螂,似乎已經呆了……
楚留香在海底,也忍不住想要發出一聲歎息。
他已決定要在她的魚鉤再次落下來的時候,摸一條魚給她掛上去。
結果這魚鉤掛住了他的頭發——他都搞不清楚是怎麼掛住的!
眾所周知,如果一個人的頭發無數次被海水打濕然後又曬乾的話,發絲上就會凝滿鹽粒,變得沙沙澀澀的,魚鉤掛在上頭,一時半會兒還真不好弄下來……
釣魚的少女顯然以為自己釣上了一條大魚,立馬收杆,開始與他隔空搏鬥。
楚留香:“……”
楚留香:“…………”
為了自己的頭發著想,楚留香隻好上浮……
他自海中躍起,他的腳下明明都是嶙峋的礁石,但他落在上麵時,卻如履平地。
釣魚的少女麵無表情地瞧著他。
而楚留香亦看清了她的模樣。
黯淡的天光落在她的身上,使得她的長發如雪地的暗麵一般,折射出冰冷的、淺淡的藍紫色調。
她神情淡漠地盯著楚留香看,好像沒有任何情緒。
她忽然道:“你好,我是九莉。”
楚留香摸了摸鼻子,也道:“在下楚留香。”
九莉聽見這名字,神色仍然沒有任何變化。
她隻是依然保持著筆直的脊背、保持著淡漠的神情,保持著微妙的沉默,用那雙水晶一樣的綠眼睛盯著他。
說實在的,楚留香其實是個很懂人心的人。無論是誰,他隻肖的看上一眼,便也足夠看得七七八八了。
但是麵前的這個神秘的雪發少女九莉,他卻沒法子看出任何東西來。
她看上去不像活人,竟更似……他之前才盜到手的那一尊白玉美人像。
一尊玉像會有思想麼?這也實在難說得很。
楚留香又摸了摸鼻子,準備開口打破這微妙的沉默,先問問這島嶼上的情況。
這時,九莉卻突然動了。
她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,從她的衣裳裡掏出了剛剛釣起來的……海蟑螂。
楚留香:“……”
——然後遞給了他。
楚留香:“…………”
她張了張口:“帶在路上吃,彆餓著。”
她的聲音有點發澀、有點奇異的沙啞與停頓,好似已經很久很久,都沒有同人說過話了。
楚留香忽然沉默了。
他明白了,他已全都明白了。
人為了活下來,可以忍受很多很多。迷失在沙漠裡的旅人,為了活下去,可以喝彆人的血,甚至可以喝自己的尿!
而在海島上生存的人,當然也不會放棄任何一點可以吃的東西。
九莉釣魚的姿態他方才已經見過了,雖然端正、卻很蹩腳——她一定不是一個很合格的釣手。
但她要活下去,所以她要抓緊自己能攝入的任何一點營養!即使那營養是一隻蟲子!
而現在,她選擇把自己唯一的口糧送給他。
楚留香神情複雜,瞧著九莉。
而九莉的神情卻依然那麼淡漠,她的目光也依然那麼……認真。
她的手還保持著把海蟑螂遞給他的姿勢,十分執拗,仿佛他隻要不收,她就會一直保持這姿勢一般。
楚留香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,心頭泛起了奇異的憐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