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謙禮苦笑一聲,道:“也是我自作聰明,淩豈休叛出玄天宗我是不大樂意,他也瞧我有些不過眼。你知道我那隻鷂子,有尋人之能。他密會唐門的長老,被我發覺。我也是膽大妄為,偷聽了幾句,聽他們不住提到‘那人’‘那人’,才知道背後還有主謀。過了幾日,淩豈休忽然請我吃飯。”
麵色難看,帶著恨意,道:“我進去一看,桌上擺的就一道菜,看模樣分明就是我那隻鷂子。我當即險些發作,硬生生忍住。知道事情不妙,躲又躲不過。靈機一動,索性也裝作那人下屬。聲言自己乃是暗中埋伏的探子,隻為監視於他。那淩豈休果然被我唬住,又不肯信,拿話試探,都被我頂了回去。他見我強硬,反不敢動手。既有唐門這條線索,我連蒙帶猜,也套出他不少話來。”
蕭平安心道,韓大叔腦子好使,比我可是聰明多了。
韓謙禮接道:“我也知道自己是假,故意停了四五日,於第六日上白日出門,借口訪友,想要溜之大吉。誰知沒跑出多遠,就被蔡夜闌追到。”連連搖頭,似也覺得自己運氣不好。
蕭平安道:“你放心,我定去找蔡夜闌,給你出氣。”
韓謙禮嚇了一跳,道:“不,不,不,你彆犯渾。”喘了兩口粗氣,方道:“你是個練武奇才,多練幾年,再去尋他也成。”
蕭平安嗯了一聲,道:“大叔,你累了,先歇會,天亮咱們去尋大夫。”出去尋了些積雪,回來讓韓謙禮沾了沾唇。
自己也在火邊躺下,他此前連續在山中行走,也未歇息,此際倒真有些倦意上來。但即便如此,翻了幾回身,卻還是睡不著。
韓謙禮道:“睡不著麼?那咋倆再嘮會?”
蕭平安道:“嗯。”
韓謙禮道:“你個傻小子怎麼找到我的?”
蕭平安翻個身,對著韓謙禮,道:“我從洞裡遊過去的。”
韓謙禮沉默了好一會,半晌方道:“你真是個傻小子啊。你不奇怪麼,這大冬天的,山洞裡怎麼會灌滿水?”
蕭平安哦了一聲,這才明白過來。山洞是水流侵蝕不假,但既是活水,平日絕無灌滿之理。隻有夏天時節,大雨澆灌,山洪爆發,山洞才會水滿為患。原來是白雲在他們掘了旁邊的溪流灌進來。
自己畢竟還是缺了見識,冒冒失失就跳下河去。而且若是此理,灌進的河水不會溢出,顯然會有出口。不過也幸虧自己跳河進來,否則這洞穴的出口如此難尋。等自己找到,韓大叔豈能撐得到。
兩人都沉默了片刻,似是各自想著心事。
韓謙禮又說話道:“現在想想,之前你說的那婁世南也是個聰明人啊。說不定他早看出對付璩家的事不對,想要抽身逃跑。可惜。對了,他有個幫手,叫什麼陰長生是吧,這人後來咋樣了?”
蕭平安道:“他如今跟著墨非桐前輩。”
韓謙禮道:“那挺好,他也是個苦命的。”
蕭平安道:“嗯。”
過了一陣,兩人都暫無睡意,蕭平安眼睛也大睜著發呆,聽韓謙禮忽然問道:“平安,我問你個事,你這一生裡麵,哪個時候對你影響最大?”
蕭平安一時沒明白,道:“什麼最大?”
韓謙禮道:“就是你覺得特彆重要,叫你改頭換麵的時候。”
蕭平安想了一想,嵩山上不該跟師公說師伯的事麼?耳聽得師傅師娘去世,自己卻無能為力?哦,牢獄裡學了“明神訣”?不,若沒有梅盈雪阿姨,自己也不會被關進大牢,遇到紫陽。自己以前不是在徐州麼?又是因為什麼去到裡縣的?已經記不清了。
韓謙禮道:“我跟你說,我改頭換麵那一刻,是在一家麵館。”
蕭平安兀自想著自己的事,火堆劈啪作響,火苗印在石壁上,跳著詭異的舞蹈,腦海裡隻覺紛亂,嗯了一聲。
韓謙禮道:“你不奇怪麼?一個麵館。嗬嗬,我跟你說啊,就在臨安。那時候我剛二十歲,學了兩手武功,還練的不咋地。混的饑一餐飽一餐。那日賺了十幾個銅錢,尋了家麵館。我也不敢去那大的館子,尋了個平平常常的。那麵館的牌子就掛在門旁的窗戶上。我看尋常的湯餅五文錢,加了羊湯的六文,上好白麵的麵線加點鹹菜七文,還有一樣叫玉尖麵的,要十三文。你莫奇怪,臨安嗎,比旁的地方是要貴一點。”
蕭平安被他的話吸引過去,看火堆那邊,韓大叔有些胖了啊,白白胖胖的肉被火苗映的發紅。
韓謙禮停了一會,又道:“我在牌子跟前,站了許久,琢磨著點個啥,我這飯量,一碗湯餅肯定吃不飽,今日手裡還有點錢,要不也嘗嘗玉尖?有大半年沒吃過了。可手裡這幾個銅錢,一碗玉尖可就沒了。我要是點兩碗湯餅,不,三碗湯餅,那個尖嘴猴腮的鬼夥計定要笑我,要不加一碗羊湯?我想的太出神了,居然沒注意自己楞了多久。然後我忽然想,可笑麼,我堂堂七尺男兒,今日居然因為幾個銅錢,一碗麵,算計來算計去。然後我聽見好像覺得周圍的人都在對我指指點點,我覺得臉上火燒,恨不得轉身跑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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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平安聽的出神,自己好像也是這樣吧,要買點什麼,吃點什麼,都要比較比較,想上一想。嗬嗬,大叔跟我一樣,也是個窮鬼的。
韓謙禮又道:“忽然之間,我悟了。你韓謙禮是個什麼東西,不單計較一碗麵,還擔心吃碗麵會薄了麵子。韓謙禮。你有什麼麵子?你不過是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。”
蕭平安聽大叔的聲音虛浮,帶著肺腔裡的空音,有些擔心,道:“大叔你慢慢說。”
韓謙禮喘了兩氣,歇了一歇,接道:“我是明白了。臉麵這個東西,隻有自己能掙來,也隻有自己丟的掉。這世上,任何東西都有價碼,有些要你拿汗去換,有的要你拿血去換,有的要你拿出自尊。全看你舍不舍得,豁得豁不得。那之後,我苦練武功,終於也闖出些門道。”
蕭平安聽他接連說起衡山派,心中也是難受,聽他氣息虛弱,瞥過去精神委頓,道:“韓大叔,你累了,先歇歇,以後咱們再說。”
韓謙禮點點頭,微閉雙目。
蕭平安又翻了幾次身,好容易有些睡意。
忽聽韓謙禮又道:“平安,你冷麼,火是不是熄了。”
蕭平安睜眼看了看,火苗確是小了,起身加了幾塊鬆木,道:“添上了,你接著睡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