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至誠幾步跨了過去，側目一望，天藍色的帳布中間貼著四個大字：“山高水長”。那筆道拙樸大方，豐腴中透著幾分筋骨。再往後退一步看，整篇布局嚴謹，錯落有致，宛如和諧的樂章，看一眼便讓人心生敬畏。
民國十四年，湯玉麟作為11師的師長，駐防在丹東時也曾寫下這四個字，沒想到今日卻成為張作霖殯葬的標語。王至誠心中一震，這四個字，和懸掛於老虎椅上方的“虎”字，雖然書體不同，但那筆法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。妙哉也。王至誠不由地讚美。
“這是我湯玉麟的字！怎樣？”湯二虎為自己豎起大拇指。
王至誠質問：“你這是拿大帥送你的禮物，再送回來？”
湯玉麟卻滿口承認：“不錯，三年前大帥把這四個字送給我。不過，這四個字是我湯二虎的！”湯玉麟傲氣十足。
湯玉麟的這一句話如同閃電撕開了王至誠的記憶，一段往事浮現腦海：
爺爺曾講過，湯玉麟陪同張作霖出席酒會時，曾遭遇幾個日本人的羞辱。佐藤鬆本當時提出要看張作霖的墨寶，張作霖雖識字不多，卻靈光一現，揮筆寫下了一個“虎”字，落款為“張作霖手黑”。
湯玉麟在旁低聲提醒：“墨字少了‘土’。”
張作霖怒瞪：“我還不知道‘墨’字下麵有個土嘛！給日本人的，就不能帶土。這叫‘寸土不讓’。”
佐藤鬆本看著身材中等的張作霖，便借此譏笑：“字寫得比人還長！”
張作霖卻毫不示弱，反擊道：“你知道為虎作倀！”
酒會過後，張作霖見湯玉麟喜歡他的墨寶，便寫了“高山流水”四字贈送。
湯玉麟心中大喜，非要跟張作霖學習書法，甚至聲稱這字與王羲之有一比。張作霖便推薦道：“你想學王羲之的字，去找王永江，或者找琅琊的王懷蘭。”
從那以後，湯玉麟便在公館的書房裡，默默地臨摹著“高山流水”，每天幾遍。他還請王永江、王懷蘭、白永貞來指導，甚至花重禮拜馮玉祥為師。今日親手寫了帳子來大帥府祭祀，本想露一手，結果無意中得罪了張學良。
此刻，王至誠手握帳子，心中猶疑不決，不知該將其交給張學良，還是繼續徘徊在大帥府外。
王至誠左思右想，終於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，朝湯二虎嚷著：“顯示虎威的時候到了，你磨磨唧唧在門外，確實漢卿聽不到啊！”
湯玉麟一拍腿，似乎明白了，便向大帥府內大喊：“以前伯父縱有對不起你們父子的地方，我也想著……”
張學良無奈，讓王至誠把他請進來。張學良見到湯二虎，長歎一聲：“我倒想家父早日為土，可惜他還在北京……”
“還在北京？”湯玉麟不知張學良的苦心，竟然嗬斥道：“人在北京不能安葬，還上什麼‘百日墳’？”他指著兩側的“老虎”標本，義正言辭：“一隻猛虎被日本人所殺，就剩下你這隻虎了！該是出山的時候了！”
張學良擠出一抹苦笑，心中五味雜陳，話中的“伯父”究竟是什麼意思？他心中明白，湯玉麟此言無異於試探自己，然而他卻無法直接回應。
大青樓剛建成之際，湯玉麟曾將兩隻真老虎的標本送給張作霖作為禮物。如今，這兩隻老虎不僅是珍貴的標本，也是昔日張作霖與湯玉麟譜寫的一首扣人心弦的往事，更是今日張學良與楊宇霆、常蔭槐之間即將發生的驚心動魄的故事。然而，王至誠此時卻想，這一切的尷尬，湯玉麟又怎會知道？
“為了大帥的殯葬，我湯二虎願意回北京把大帥送來；但不希望借機搞什麼變革。”湯玉麟的聲音如同戰鼓般響亮，直刺張學良的內心。
百日祭上，張學良並未告訴親朋好友這一消息。麵對湯玉麟的到來，他感到難以解釋，隻能默默對著牆上家父與真老虎標本的合影，歎息道：“對不起。”
王至誠可見太陽已近中午，憂慮湯玉麟的不依不饒會耽誤大事，便想出一個辦法，正巧這時張學思走了過來，恭敬地說道：“大小姐讓我請您，僧道唪經做道場快開始了。”
“做道場我就不參加了。”張學良起身給湯玉麟落座，似乎他怕湯玉麟發現其中的破綻。
王至誠跟隨張學思離開，心中暗自擔憂，湯玉麟會不會來探聽易幟的消息，慶幸自己終於找到了退路。
弘一法師在張作霖的百日上，沒有念經，卻朗誦了王羲之的《蘭亭序》。那字句如同清風拂麵，令人心神寧靜：
“夫人之相與，俯仰一世。或取諸懷抱，悟言一室之內；或因寄所托，放浪形骸之外。雖趣舍萬殊，靜躁不同……”
全場靜默，王至誠聽著弘一法師的聲音，仿佛穿越了時空，感受到了那種對曆史的沉重思考與對生命的無奈感慨。
“貧僧告辭！”弘一法師對張作霖深深一躬，轉身離去。張學銘則悄聲對張學良說：“請親朋的宴席早已準備好了，今日就是答謝親朋，弘一法師還是走了。”
王至誠也上前勸道：“做大事者，要隨民心，更要順天意。要勸少帥，尚需斟酌。”
等張學良與湯玉麟趕到時，弘一法師早已雲遊四海，連飯都未曾吃過，張學良心中過意不去。
王至誠把弘一法師臨走時留下的話告訴了張學良：“今日‘百日’，如虎口奪食，安葬依舊，大事難為！”
張學良對弘一法師的文才頗為欽佩，但對他的軍事謀略卻心存疑慮，後悔在“七七”時聽從了他的建議，如今又不得不再三推辭。
就在這一片氛圍中，湯玉麟氣勢洶洶扯下了藤原樸田的挽帳，憤然將其扔在地上，臨走時還狠狠踩了一腳。
此情此景，無不讓人心生疑慮，藤原樸田不過是一位日本文人，和張氏父子從沒有過節。今日來送挽帳純屬於對張作霖的敬重。等張學良得知前往大帥府門外，藤原樸田早已走了。
未來的局勢將會如何發展，似乎都還在懸而未決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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