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芷能感覺到他的手臂微微繃緊，仿佛那聲音至今仍回蕩在耳邊。窗外的夜風掠過竹林，發出沙沙的聲響，像是無數細碎的歎息。
"我嚇得躲進二哥屋裡，縮在書櫃後麵發抖。二哥正在臨《蘭亭序》，頭也不抬地說："又不是打你，你怕什麼？""曾國宇低笑一聲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白芷散落在枕上的發絲，"他就是這樣，永遠從容不迫，好像天塌下來也與他無關。"
燭火搖曳，在紗帳上投下兩人交疊的影子。白芷聞著他軍裝上的硝煙味，混著他身上特有的沉水香。
"大哥從不打二哥，甚至不許旁人打擾他讀書。"曾國宇的聲音忽然變得很遠，"二哥的屋子裡永遠飄著墨香，案頭堆著《新青年》《東方雜誌》，還有大哥特意從省城給他帶的洋裝書。大哥總說......"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，"大哥總說，"老二比我有出息，將來是要做大事的。""
白芷想起小時候見過的二哥——清瘦挺拔的青年，戴著圓框眼鏡，站在範家祠堂的廊下與賬房先生說話。陽光透過格窗在他月白長衫上烙下菱形的光斑，與周圍粗糲的軍閥家風格格不入。那時她躲在阿嬤身後偷看，聽見二哥用帶著吳儂軟語的官話說："民生多艱......"
"後來呢？"她輕聲問，手指悄悄攀上他軍裝袖口的銅扣。冰涼的金屬已經被焐熱，上麵細密的紋路硌著指腹。
曾國宇沉默了片刻。遠處傳來巡夜士兵的腳步聲，皮靴踏在石板路上，一聲聲像是踩在記憶的弦上。
"後來二哥考上了上海的大學。"他緩緩開口，手指穿過白芷的發間，"他走的那天，大哥親自送他到碼頭，往他口袋裡塞大洋，說："好好讀書，家裡有我。""
"二哥幾年才回來一次。我抱你回來後的那個夏天，大哥要他留在家裡參謀處做事，二哥卻說："大哥，你這樣的舊軍閥不是在救國，是在禍國殃民。"大哥當場摔了茶碗，他們吵得整個七星寨都能聽見。二哥第二天就坐船回了上海，再也沒回來……"
白芷的呼吸變得綿長。朦朧中最後一個字幾乎含在唇齒間。他低頭看著懷裡的小姑娘——月光描摹著她睫毛投下的陰影，像兩彎小小的橋。
燭花突然爆了個響。白芷在睡夢中皺眉，攥著他衣角的手指又緊了緊："不許走......"囈語帶著潮濕的鼻音，仿佛還是當年那個被雷雨嚇醒的小女孩。
曾國宇輕輕撫過她微蹙的眉頭。
白芷在睡夢中不安地動了動，眉頭緊蹙，像是被什麼噩夢魘住了。她無意識地往曾國宇懷裡縮了縮，含糊地呢喃道："四哥，我想善善……"
曾國宇的呼吸一滯，眼底驟然冷了下來。他輕輕拍著她的後背，聲音卻沉得像是淬了冰："曾國泰……我早晚收拾他。"
月光透過紗帳，在他緊鎖的眉間投下細碎的光影。懷裡的小姑娘睡得正熟，發絲間還帶著範家院子裡紫藤花的香氣。他低頭看著她，指腹輕輕撫過她微蹙的眉頭，像是要替她撫平所有的不安。
有些事，不是哄一哄就能過去的。
可此刻，他隻想記住這個夜晚。記住白芷蜷在他懷裡的溫度，記住她發間紫藤花的香氣，記住她睡夢中無意識喊出的那聲"四哥"。窗外，夜色正悄悄漫過順城的城牆，像段欲言又止的往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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