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如水,洗過武英殿的琉璃瓦,卻洗不儘殿門石階上那四道被拉得極長的影子裡所浸透的寒意。
張維賢、田爾耕、周全,還有那個佝僂著身子,仿佛隨時會被一陣風吹散的魏忠賢。
四個人,四道影子,沉默地走出殿門,又在宮城的甬道上沉默地分開。
那幅地圖上被朱筆畫出的猙獰線條,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進了他們的腦海裡。
原來,帝國的肌體早已不是千瘡百孔那麼簡單,而是有一把刀,已經悄無聲息地抵在了心臟的位置。
驚懼過後,是前所未有的清醒。
……
殿內隻剩下朱由檢一人。
宮燈的燭火安靜地跳躍著,將他年輕的身影投射在背後那幅巨大的《九邊圖》上,人與江山在此刻光影交錯融為一體。
那張圖就是他的江山,一道正在淌血的巨大傷口。
所有的軍事準備,整頓京營,修複邊牆,打造兵器……都像是去山中采集名貴的藥材,回來細細地熬煮,以圖根治沉屙。
但問題是病人已經失血過多,隨時可能死去。
遠水,不解近渴!
朱由檢的目光,從那道觸目驚心的紅線緩緩移向了長城之外,那片廣袤而混亂的漠南草原。
牆倒了。
就要扶。
扶不起來,就要立刻用東西去堵住那個缺口,哪怕是用沙袋,用草包,用一切能用的東西!
他需要為自己那些布局爭取到最寶貴的時間。
而時間,此刻就在那些蒙古部落的選擇之中。
皇太極用的是刀,讓他們恐懼。
相比之下,必須得有比刀更有用的東西。
錢,糧食。
最實在的東西,也是最有效的武器。
自古以來,能讓草原上那些所謂的雄鷹低頭的,除了更鋒利的爪牙,便隻有能讓他們活下去的食物。
朱由檢伸出手指,輕輕點在圖上喀喇沁、科爾沁、土默特等部落之上。
若是繼續漠視不管,這幾個部落就因為饑荒而最先倒向後金,成了皇太極繞道入寇的向導。
那就從這裡開始!
“撫賞、賑濟、互市”,朱由檢這些日子以來冥思苦想,已經製定了策略。
這三者是一體的,用撫賞穩住那些還在觀望的牆頭草,用賑濟去撬動那些已經倒向後金但根基不穩的部落,再用互市這顆蜜棗吊著所有人的胃口。
這是一場與皇太極爭奪人心的競賽,比拚的是速度,更是決心!
朱由檢很清楚,這個決策一旦拿到朝堂之上,將會麵臨怎樣的驚濤駭浪。
國庫空虛。
祖宗之法。
林丹汗背信棄義,蠻夷不可信。
那些飽讀詩書的文官們,會搬出無數條堂而皇之的理由來反對。
他們的眼睛看不到長城外的烽煙,隻看得到戶部那本越來越薄的賬冊,他們的世界是由一條條規矩和道德文章構建起來的,任何試圖打破這一切的行為都是離經叛道!
……
翌日,文華殿早朝。
暖香浮動,絲竹雅樂之聲早已散去,隻剩下百官手持朝笏垂首肅立,一派雍容國朝氣象。
昨日朝會的不歡而散,似乎並未影響到這座帝國中樞的莊嚴與秩序。
官員們依舊按照品級站立,眼神交錯間傳遞著隻有他們自己才懂的默契。
禦座之上,朱由檢的聲音響起,清越而平靜,沒有任何情緒的鋪墊,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“朕有一策,欲與諸卿商議。”
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。
“遼東之患,在建奴。而建奴之強,在於其能脅從蒙古。今察哈爾部為建奴所敗,漠南震動,此乃危局,亦是時機。”
朱由檢的目光掃過下方,那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