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船上卸下的不是以往那些聊勝於無的文書,而是成箱的糧草、嶄新的軍械和珍貴的藥材!
毛文龍已披掛整齊,他矗立在能俯瞰整個碼頭的土坡上,海風將他的帥袍吹得獵獵作響,宛如一尊鐵鑄的雕像。
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看不出喜怒,但那雙眸子卻死死盯著從主船棧橋上走下的那個身影.....麵色白淨,身著大璫官服。
毛文龍的內心掀起驚濤駭浪。
七年來,朝廷要麼不聞不問,要麼就是嚴詞申飭!
今天這陣仗他還是頭一回見。
是鴻門宴,還是真正的天恩?
毛文龍大步從土坡上走下,帶著一股迫人的氣勢,卻在三步之外站定,沉聲抱拳:
“東江總兵毛文龍,恭迎天使大駕!”
聲音洪亮如鐘,傳遍了半個碼頭。
王體乾看著眼前這位身形魁梧氣勢悍勇的邊帥,暗自心驚,臉上卻帶著謙恭得體的笑容:“毛帥客氣了,咱家奉皇爺之命,前來宣旨勞軍。”
一路無話,直至中軍帥帳。
王體乾這才從隨行小太監捧著的黃緞托盤上,取過一根封著火漆的銅管。
“這是皇爺給您的親筆信以及信物。”
王體乾的聲音謙恭得體,卻掩不住一絲長途跋涉的疲憊。
毛文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過那根銅管,指節一發力,隻聽“咯嘣”一聲脆響,堅硬的銅管竟被他生生拗彎,封口的火漆應聲而裂。
他抽出裡麵的信紙,那是一張上好的澄心堂紙,帶著淡淡的墨香,與這簡陋粗鄙的帥帳相比顯得如此格格不入。
毛文龍展開信,目光落在那些用朱砂寫就鐵畫銀鉤般的字跡上。
開篇第一句就讓他那顆早已堅硬如鐵的心,猛地一顫。
“朕在深宮,遙望東海。知將軍孤懸海外,枕戈飲膽,七載未嘗安寢。朝中腐儒,以尺牘度疆場,以算籌計功勳,非議之聲,日聞於耳。然,朕不信。”
朕……不信。
簡簡單單三個字,卻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毛文龍的心上,他呼吸一滯,原有的戒備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震驚所取代。
他繼續往下讀,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雷霆萬鈞之力,在他的腦海中炸響。
“腐儒不知,守土之功,在守不在戰。將軍一部,如巨錨定於遼海,使建奴不得揚帆南下,此為大功一也。腐儒不知,牽製之功,在存不在攻。將軍一日在皮島,則建奴遼南、遼東數萬之兵不敢輕動,須臾不敢離鎮,此為大功二也。腐儒更不知,人心之功,在望不在得。東江一日不滅,則遼東百萬漢民心有所向,知大明未棄之也,此為大功三也!”
“此三功,非折衝於陣前者可比,非克城拔寨者可量。此乃定國之功,潛龍之績!朝臣不見,朕見之,天下不聞,朕聞之!”
讀到這裡,毛文龍那張飽經風霜桀驁不馴的臉上血色上湧,他握著信紙的手開始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。
他強壓住心頭的激蕩,目光繼續下移,信上的語氣陡然一變,從溫言的肯定化作了淩厲的殺伐!
“然,守株待兔,非將軍之誌,亦非朕之願。朕今日寄書,不問過往,隻定將來!”
“朕不要你做守土之犬,朕要你做噬骨之狼!自今日起,朕許你三事:一,錢糧軍械,朕為你謀,勿複為此所困。二,東江軍政,悉由你決,朝中非議,朕為你擋。三,戰守方略,便宜行事,朕不遙製!”
“朕隻要你一事:讓整個遼南燃成一片火海!焚其糧草,毀其屯田,殺其官吏,掠其牛馬!讓皇太極每一次安坐盛京,都能聞到自家後院傳來的焦糊之味!”
信的末尾,是幾行讓毛文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字。
“朕與將軍,未嘗謀麵,然神交久矣。待他日驅逐韃虜,光複遼土,朕在西苑為將軍溫酒以待。親筆。”
“轟!”
毛文龍的腦海中一片空白。
信紙上的墨跡,似乎還帶著紫禁城裡的些許暖意,穿透了皮島這七年不散的陰冷。
“……朕在西苑,為將軍溫酒以待。”
毛文龍的目光,就這麼凝固在了這一行字上。
他的腦海裡,那座屹立了七年,由無數猜忌、構陷、屈辱與血水凍結而成的冰山,在這一刻悄無聲息地裂開了一道縫。
然後,整座冰山便化作了溫暖的水。
溫酒以待。
何其簡單,又何其沉重!
這天下,終究有了一雙眼睛,能越過山海關的重重壁壘,能穿透朝堂諸公口中飛濺的唾沫星子,能看清他毛文龍這顆不肯低下的頭顱,和他身後那幾萬條在苦寒中掙紮卻始終不肯倒下的魂!
這世上,終究有了一個人,願意將一份天大的信任,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放在了他的肩上,這份信任,比那如山的糧草與銀兩要重上萬倍!
毛文龍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。
那笑聲很輕很澀,像是生了鏽的刀鋒在石頭上刮擦,聽得一旁的陳繼盛等人心頭發寒。
可那笑聲越來越大,漸漸帶上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酣暢淋漓,仿佛一個被困在深井裡七年的人,終於爬了出來,看見了頭頂那片完整的星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