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自北向南刮過大同鎮斑駁的邊,與往昔隻有沙塵與草腥的凜冽不同,今日的風裡竟裹挾著一絲若有若無地的茶香。
得勝堡的黎明,是灰色的。
浸透了鐵鏽與寒意的晨霧如同陳年蛛網,黏附在堡牆的每一個垛口,每一塊被歲月侵蝕的夯土之上。
堡內是枕戈待旦的軍營,堡外是沉寂得仿佛亙古不變的草原,一直延伸到被地平線吞沒的遠方。
宣大總督滿桂就站在這灰與黃的交界線上,得勝堡最高處的角樓裡。
他身披擦得鋥亮的山文甲,未戴頭盔,泛白的須發在塞外冷風中微微拂動,他的手穩穩地扶著牆垛,目光凝視著遠方地平線上那些如同蘑菇般散落的蒙古包。
他身後的陰影裡站著幾名心腹總兵與參將,空氣有些凝滯,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漢子,此刻臉上卻寫滿了困惑與不安。
“督帥,”一名絡腮胡總兵終於忍不住,甕聲甕氣地開口,“末將還是不明白。開市?跟這幫昨日還在叩關的韃子做買賣?咱們的鐵鍋、食鹽、布匹……哪一樣不是他們做夢都想要的?尤其是鐵鍋,化了就是上好的鐵料,這不是資敵嗎?”
另一名參將跟著附和:“是啊督帥,老輩兒傳下來的規矩,‘以邊牆為犁,以刀劍為筆’,跟他們有什麼好談的?養虎為患啊!”
“養虎為患?”
滿桂沒有回頭,聲音平靜得像一口深井,卻讓身後的喧囂瞬間沉寂。
“你們隻知虎會傷人,卻不知虎亦會擇主。一頭喂不飽的餓虎,見誰都會咬;可若有一家,既能解開它的鎖鏈讓它捕食,也能隨時勒緊它的脖頸讓它臣服,而另一家隻會揮舞鞭子……你們說,這虎,會為誰亮出獠牙?”
總兵們麵麵相覷,啞口無言。
滿桂的思緒,卻已飄回了紫禁城。
他記得那位年輕得過分的帝王,是如何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,剖析著天下大勢。
“督帥,時辰快到了。”副將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。
滿桂微微頷首,轉身,步伐沉穩地走下角樓。
……
堡門前,巨大的交易場早已辟出。
景象是如此的詭異而震撼。
一邊是沉默的大明軍陣,一排排士兵甲胄鮮明,持刃而立,如沉默的鐵鑄叢林。
堡牆之上,紅夷大炮的炮衣早已揭開,黝黑的炮口如同凝視深淵的巨獸之瞳,無聲地俯瞰著下方的一切,冰冷地定義著友誼的底線。
而另一邊,與這森然殺氣形成極致反差的,是堆積如山的貨物。
玄色的茶磚砌成高牆,數百口烏金鐵鍋層層疊放,雪白的鹽包堆成一座座小山,旁邊是碼放整齊能讓任何草原婦人瘋狂的靛藍色棉布。
這些在大明腹地隨處可見的尋常物件,此刻在這裡卻組合成了一股強大到令人窒息的力量。
它們沉默著,卻比任何戰鼓與號角,都更能宣告大明的富庶。
遠方的地平線上,蒙古部落的人馬黑壓壓一片,卻涇渭分明。
最外圍的是數不清的小部落,衣衫襤褸,坐下的馬匹多是瘦骨嶙峋,眼中混雜著貪婪、渴望與深入骨髓的恐懼。
他們像荒原上饑餓的野狼,想靠近,卻又畏懼獵人的陷阱。
而在最核心的位置,一支約莫兩三百人的騎隊格外醒目。
人人騎著高頭大馬,身披相對精良的皮甲,雖風塵仆仆,但那股悍勇之氣卻如鶴立雞群.
他們簇擁著一麵雖有殘破卻依舊驕傲的旗幟...那是察哈爾部林丹汗的九斿白纛。
午時三刻。
“咚——咚——咚——”
三通沉悶的戰鼓聲,如同巨人的心跳,響徹草原。
得勝堡那扇包裹著鐵皮的沉重大門,在“嘎吱”的巨響中緩緩開啟,吊橋落下,激起一陣塵土。
滿桂的身影出現在門樓之上,他沒有念誦任何繁複的文書,隻是用他那足以壓過千軍萬馬嘶吼的洪亮嗓音,沉聲宣布:
“奉天承運皇帝詔曰:開得勝堡互市!凡我大明之友,皆可公平交易!以畜換貨,童叟無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