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斯的府邸,書房內,檀香嫋嫋。
李斯坐在案前,身形如鬆,手腕懸空,一管紫毫筆在他指間,穩定得像生了根。筆尖在雪白的紙上遊走,墨跡濃淡相宜,一個個鐵畫銀鉤的篆字,從筆下流出,
“主上,中車府令大人到了。”門外傳來管家低沉的聲音。
李斯“嗯”了一聲,頭也未抬,筆鋒更沒有絲毫停滯,繼續將竹簡上的《荀子·性惡篇》抄錄於紙上。
趙高進來的時候,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。沒有仆人引路,更無人奉茶,他自己熟門熟路地穿過庭院,繞過回廊,才找到這間飄著墨香的書房。若不是他昔日常來,這丞相府的彎彎繞繞,還真能讓人迷了路。
趙高一襲黑袍,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,李斯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撩動一下,仿佛他隻是門口的一縷風。
書房內,隻有筆尖劃過紙麵的“沙沙”聲。
趙高他心中冷笑,麵上卻不露分毫,他背著手,踱到李斯身側,饒有興致地看著那紙上的文字,片刻後,嘴角一撇,笑了起來。
“左相大人真是勤勉,這天下,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了。”
李斯頭也不抬,淡淡道:“比不得陛下勤勉,隻是久隨陛下,學了些皮毛罷了,也比不得中車府令,日夜隨侍陛下,更為辛勞。”
趙高的目光落在紙上那四個字上——“人之性惡”。他伸出蒼白的手指,點了點那字跡,笑意更深了。
“荀卿有言:‘人之性惡,其善者偽也。’丞相深得荀卿真傳。隻是,高有一惑。”他頓了頓,身體微微前傾,湊到李斯耳邊,聲音壓得極低,仿佛情人間的私語,“丞相於渭水之畔,為扶蘇公子仗義執言,駁斥群臣。此舉,是善耶?偽耶?”
李斯麵無表情地看著他,眼神古井無波。
趙高直起身,也不等他回答,自顧自地踱了兩步,語重心長地說道:“扶蘇公子,素來倡仁政、近儒生,於我等法家苛刻之術,怕是……未必喜歡啊。丞相今日之善,恐成明日之禍。”
他這是在提醒李斯,你我才是一路人,扶蘇上位,你我都沒有好果子吃。
李斯看著趙高那張寫滿“關切”的臉,突然,毫無征兆地放聲大笑起來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!”
笑聲不高,卻充滿了整個書房,讓那嫋嫋的沉香都為之一滯。
趙高臉上的笑容僵住了,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聲笑得有些發毛,甚至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冠,以為是哪裡出了醜。
李斯笑了足有半晌,才緩緩收斂笑意,他看著一臉錯愕的趙高,搖了搖頭,
“趙高啊趙高,你久在宮中,替陛下執掌符璽,傳達詔令,竟還未看懂一個字。”李斯拿起那張寫滿字的白紙,輕輕吹乾墨跡,“法,霸者之術也。乃成我大秦一統六合之利器,設之於官府,而布之於百姓者也。你以律法精通而進身,對‘法’之理解,竟還在此等皮毛之境。”
趙高的臉色沉了下去:“願聞其詳。”
“詳?”李斯輕笑一聲,將那張紙折好,放入袖中,“何須詳談?你隻需記住一句話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趙高麵前,目光如炬,一字一頓地說道:“法,乃布之於百姓,而非布之於君王!君主,就是法!”
趙高渾身一震,瞳孔驟然收縮。
李斯的聲音變得冰冷而清晰:“當陛下需要法是仁,那便有仁法傳世!當陛下需要法是酷,那便有苛法驅民!你我,不過是陛下手中執法的筆,墨寫的究竟是‘仁’字,還是‘殺’字,全看陛下心意!你以為我是在幫扶蘇公子?錯了,我是在順陛下之意!”
趙高終於聽明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