扶蘇顯然早有準備,他不慌不忙地回答:“嶽丈所慮極是。舞弊作偽,乃人性之貪欲,堵不如疏,更需以法度為籠,將其牢牢鎖住。”
王翦渾濁的老眼微微眯起:“說來聽聽,你的籠子,有幾根欄杆?”
“三根!”扶蘇斬釘截鐵,
“其一,為‘獻’。凡有新技藝者,需將其原理、圖紙、實物,一並呈交格物院。由格物院的專職墨家弟子進行封存、記錄,並出具一份詳細的勘驗文書,明確其首創性與實用價值。此為‘實證’。”
“其二,為‘辯’。格物院將定期召集相關領域的頂尖匠人,對呈報的新技術進行公開辯論和評議。是抄襲,還是獨創?是巧合,還是借鑒?讓同行來評判同行,最是公正。此為‘公議’。”
“其三,為‘核’。所有評定結果,都需上報少府、丞相府,並由禦史台進行最終的核查與監督。若有舞弊、冒領者,不僅要追回所有賞賜,其人與其背後的指使者,皆以亂國之法嚴懲不貸!此為‘官督’。”
“實證、公議、官督,三者互為犄角,缺一不可。或可最大限度,杜絕舞弊之風。”
“還有一個問題。”王翦的手指,敲了敲桌案,“賞錢,賜田,這些都好說,國庫裡出。可你這裡麵,還提到了一條……‘利分’?凡‘工師’以上者,其發明的器物若被官府采納,並大規模製造,可從其產生的盈利中,分得半成之利。這是何意?”
“這是蘇先生的提議。”扶蘇坦然道,“他的意思是,要讓創造財富的人,分享到財富本身。如此,才能激勵他們創造出更多的財富。一錘子的買賣,會讓人懈怠。而源源不斷的利益,則能催生出無窮的智慧和動力。這半成的‘利分’,對國庫而言,或許不算什麼,但對一個匠人家族而言,卻是足以改變命運的財富。有了這筆錢,他們可以招募更多的學徒,購買更好的材料,進行更深入的研究。如此,便能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。”
“蘇齊……”王翦咀嚼著這個名字,“就是那個總有些驚人之語的顏氏門徒?嗬,這到是個人才。”
“正是。”扶蘇在一旁,繼續解釋道,“譬如,某位工師發明了一種新式水車,灌溉效率比舊式水車高出一倍。朝廷便可將此水車圖紙收錄,並頒發‘專利文書’。而後,天下各郡縣,凡是仿製、使用此新式水車者,其帶來的部分收益,或是使用者,需向官府繳納一筆微不足道的‘專利稅’,而這筆稅收的一部分,將作為賞賜,在未來的十年、二十年內,源源不斷地流入這位工師的手中。”
“如此一來,這位工師,便能源源不斷地從自己的智慧中獲利。這,比一次性的賞賜,更能激勵人心!”
“有些意思,這個法子,或許……真的可行。”王翦站起身,在書房裡來回踱步,腳步聲沉穩而有力,“它沒有動軍功爵的根基,更好的鎧甲,更利的兵器,更強的弩機……這些,最終都會落到他們自己身上。隻要他們不傻,就能想明白這個道理。並且這個法子,陛下,一定會喜歡。”
“為何?”
“因為軍功封賞,賞出去的田畝、食邑,是陛下的。而你這個‘工賞’,無論是錢糧,還是那個什麼‘專利分潤’,羊毛,最終都出在羊身上。錢,是從天下郡縣的稅收和使用者那裡來的。陛下不過是動動嘴皮子,頒一道旨意,便能讓天下巧匠,挖空心思為他效力,而他自己,卻不必付出太多的真金白銀。這等一本萬利的買賣,你說,陛下會不會做?”
他停下腳步,轉過身,看著扶蘇,麵帶笑意,
“這個忙,我幫了。明日早朝,我先開口說話,隻要我這把老骨頭開口,其他人至少不敢當場發作。剩下的,就要看你自己……”
王翦的話還未說完,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了。
“主上。”管家去而複返。
王翦眉頭一皺,臉上寫滿了不耐煩:“又是誰?告訴他們,老夫今夜誰也不見!”
“主上,不是訪客。”管家連忙躬身,聲音壓得極低,“是宮裡來的人,傳了陛下的口諭。”
王翦臉上的不耐煩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的凝重,他揮了揮手,示意管家說下去。
管家垂著頭,將那句口諭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:
“陛下口諭:聞武成侯偶感風寒,朕心甚憂。明日早朝,便不必來了,好生在家休養,切莫操勞國事。”
王翦聽完,眼神變得古怪起來,隻聽管家又轉向扶蘇,繼續說道:“陛下還有口諭給公子,今夜不必回府了。”
“隻說了這些,沒彆的了?”王翦沉聲問道。
“回主上,沒了。”
“退下吧。”
管家躬身退去,書房內隻剩下翁婿二人,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時發出的輕微“劈啪”聲。
扶蘇眉頭緊鎖,心中疑雲密布。父皇這是何意?明知渭水之事已在鹹陽掀起軒然大波,軍方將領情緒激動,正是需要武成侯這根定海神神針出麵穩定軍心的時候,為何偏偏不讓他上朝?還讓自己也留宿在此?
他看向王翦,卻發現自己的嶽丈,那張布滿溝壑的臉上,竟然在極短暫的錯愕之後,浮現出了一絲……了然的笑意。
王翦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扶蘇,發現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,瞪了他片刻,見他還是沒想出個所以然,心裡不禁歎了口氣。這孩子,殺伐果決目前是有了,可這朝堂裡的彎彎繞繞,還是差了點火候。
也難怪,會當著眾人的麵,直接拋出匠人封爵這種石破天驚的話來。
但轉念一想,這畢竟是自己的女婿,王家榮耀已極,未來若有個仁厚又不失手腕的君主,再加上孫兒王離那性子……也罷,為了王家的將來,這把老骨頭,就再多費些口舌。
“陛下既然讓你彆走,又讓老夫明日彆上朝,”王翦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,“看來,是想再用用我這老骨頭了,不過,不是在朝堂上。”
扶蘇正想開口詢問,王翦卻先一步開了口,渾濁的老眼盯著扶蘇,問道:“你看,陛下這是何意啊?”
這顯然是在考校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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