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軍帥帳內,炭火燒得通紅。
橘色的光芒,將帳壁上懸掛的簡陋輿圖映照得一片溫暖。
然而,帳內的氣氛,卻比帳外的風雪還要冰冷刺骨。
扶蘇端坐於主位,麵沉如水。
他麵前的矮幾上,放著一碗早已涼透的粟米粥,他一口未動。
帥帳之外,是十萬人的喧囂。
即便隔著厚厚的帳幕,依舊頑固地鑽入耳中,攪得人心煩意亂。
張蒼站在一旁,他那接近一米九的高大身軀,此刻竟顯得有些佝僂,俊朗的臉上滿是無法掩飾的疲憊與挫敗。
他剛剛從營地裡巡視回來,嗓子已經徹底沙啞,名貴的裘衣也沾滿了泥濘和嘔吐物。
“殿下,已經分發了三批熱粥,也加派了人手巡邏……”
張蒼的聲音裡透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,這位精通算學、能將天下錢糧算得清清楚楚的天才,第一次在“人”的問題上,感到了智窮計儘。
“可……可這亂象,依舊是按下葫蘆浮起瓢,根本管不過來!”
“這十萬人,就像十萬隻沒頭蒼蠅,到處亂撞,到處生事!”
他深吸一口氣,語氣沉痛:“殿下,恕蒼直言,照這樣下去,不等走出關中,這支隊伍就要自己先散了!”
扶蘇沒有說話。
他的目光,死死釘在輿圖上那條從鹹陽蜿蜒向北的紅色線條上,那線條仿佛一條正在滲血的傷口。
就在這時,帳外傳來親衛沉穩的通報聲。
“殿下,上郡郡尉魏林,求見。”
“讓他進來。”
帳簾被掀開,一股寒風卷著雪沫猛地灌了進來,讓帳內的燭火都劇烈搖曳了一下。
一個身著郡尉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入。
他身材不高,但極為敦實,像一塊飽經風霜的岩石。一張臉上刻滿了深刻的法令紋,眼神卻銳利如鷹,帶著一股隻有在邊地的鐵血殺伐之氣。
他不是鹹陽朝堂上那些養尊處優的官員,而是從上郡特地調來,協助押運事宜的宿將。
“末將魏林,拜見長公子殿下!”
魏林單膝跪地,行了一個乾脆利落的軍禮,甲胄發出沉悶的碰撞聲。
“魏郡尉,不必多禮。”扶蘇抬了抬手,聲音有些沙啞,“你久在邊郡,經驗豐富。依你之見,眼前這亂局,症結何在?”
魏林站起身,目光平靜地掃了一眼焦頭爛額的張蒼,並未直接回答,而是反問道:
“殿下,末將敢問一句,您可知,為何我大秦銳士,能令行禁止,戰無不勝?”
扶蘇眉頭微蹙:“自然是因為軍法嚴明,賞罰分明。”
“殿下隻說對了一半。”
魏林的聲音沉穩而有力,
“更因為,我大秦的兵,都是老秦人的子弟!”
“他們從生下來那天起,耳朵裡聽的就是耕戰,眼睛裡看的就是軍功。‘秦法’二字,是刻在他們骨頭裡的,是融在他們血液裡的!”
“讓他們遵守軍紀,就像讓他們吃飯喝水一樣,是本能。”
他頓了頓,話鋒陡然一轉,手臂猛地指向帳外那片喧囂之地。
“可他們,不一樣!”
“殿下,此次征發的十萬民夫,十之七八,皆是來自韓、趙、魏、楚、燕、齊,六國舊地!”
“在他們眼裡,‘秦法’不是榮耀,而是套在他們脖子上的枷鎖!”
“他們不懂,也不想懂,為何少拿一個饃饃就要挨鞭子,為何排錯了隊就要被嗬斥。他們隻覺得秦法森嚴,秦吏暴虐!”
“商君變法,我老秦人用了數代人的時間,流了無數的血,才換來的鐵律。而他們,歸入大秦,不過短短十餘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