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八號清晨,空氣凜冽,帶著冬日特有的、刮骨的寒意。
鉛灰色的雲層低垂,仿佛隨時要壓垮這片寂靜的陵園。徐晚州墓園坐落在城郊的山坡上,鬆柏蒼翠依舊,卻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蕭索。
車停在墓園入口不遠處。夏禹先下車,手中拿著雨傘。唐清淺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大衣。她沉默地下車,目光越過夏禹,投向墓園深處那條熟悉又陌生的路徑,眼神複雜難辨。
夏禹沒有多言,隻是從後座捧出一束精心包裹的白色山茶花。花朵飽滿,花瓣邊緣帶著晨露般的濕潤,在灰暗的天色下,那純粹的白色顯得格外聖潔,也格外脆弱。
清冽的香氣若有似無地彌漫開來,帶著一種穿透寒意的生命力。
唐清淺的目光被那束白花攫住,微微一凝。她伸出手,指尖在觸碰到冰涼包裝紙的瞬間,卻停頓了。
她沒有接過,而是順著花束向上,摸索著找尋到了夏禹捧花的手。幾乎是同時,夏禹的另一隻手也覆了上來,溫暖的掌心,穩穩地蓋在了她微涼的手背上。
這無聲的、帶著支撐力量的觸碰,仿佛給了她一絲力氣。花束沉甸甸的,仿佛承載的不僅是素雅的芬芳,更是無法言說的、壓在心頭的千鈞重量。
“走吧”。她的聲音很輕,幾乎被風吹散。
兩人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小徑,沉默地向上走去。腳步聲在空曠的墓園裡顯得格外清晰。越接近父親的安息之地,唐清淺的腳步就越發沉重,呼吸也微微急促起來。夏禹始終落後她半步,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,沒有試圖安慰,隻是用存在感給予支撐。
終於,轉過一叢高大的冬青,視野豁然開朗。徐晚州的墓碑就在前方不遠處的坡地上,位置清幽,視野開闊。然而,墓碑前,已經靜靜地佇立著一個身影。
是唐婉容。
她同樣一身黑衣,身形比上次見麵時似乎清減了些,背脊挺得筆直,卻不再是那種充滿掌控欲的強硬姿態,反而透出一種刻意收斂的、近乎小心翼翼的僵硬。
她手中也捧著一束花——同樣純白的山茶花。隻是她的那束,花朵似乎更小一些,枝葉帶著點山野的氣息,不若夏禹準備的溫室花朵那般完美無瑕,卻更顯真實。
聽到腳步聲,唐婉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。她沒有立刻回頭,仿佛需要極大的勇氣來麵對接下來的時刻。
唐清淺的腳步停住了。隔著十幾步的距離,母女倆之間橫亙著墓碑、歲月和難以消融的隔閡。空氣仿佛凝固了,隻有山風嗚咽著穿過鬆林。
夏禹安靜地停在唐清淺側後方,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兩束相似卻又不同的白山茶,最終落在唐婉容略顯孤寂的背影上。
他沒有催促,也沒有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他知道,這一步,隻能由她們自己邁出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,沉重得如同鉛塊。
終於,唐婉容緩緩地、極其艱難地轉過身。
她的臉色也是蒼白的,眼下的陰影清晰可見,精心修飾的妝容也掩蓋不住那份憔悴和一夜未眠的痕跡。
當她看到唐清淺,看到她懷中那束同樣潔白的花時,瞳孔猛地一縮,嘴唇微微翕動,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。她的目光迅速掃過女兒的臉,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、小心翼翼的探尋,最終又倉促地垂下,仿佛怕自己的視線會灼傷對方。
她的手指緊緊攥著那束野生山茶花,指節用力到泛白。那束花在她手中微微顫抖著。
唐清淺站在原地。她的目光從母親身上移開,最終落在了父親墓碑上那張熟悉的、溫和的笑臉上。
夏禹無聲地向前一步,輕輕遞上手中的花束。這個動作打破了僵持的平衡,也給了唐清淺一個向前走的契機。
唐清淺深吸一口氣,仿佛汲取了力量,邁開腳步,一步一步,走向父親的墓碑。站在唐婉容身側。
唐婉容的身體頓時僵硬得如同石雕。她甚至想下意識地向後退了極小的一步,像是怕自己的存在會驚擾了女兒。
唐清淺沒有看母親。她隻是深深地、深深地凝望著墓碑上的照片,然後緩緩彎下腰,將夏禹遞給她的那束溫室山茶花,輕輕地、珍重地放在墓碑前,緊挨著基座。
唐婉容看著自己手中那束樸素的野山茶,又看看女兒放下的那束精致的花朵,眼神劇烈地掙紮著。
夏禹站在幾步之外,像一個靜默的觀察者。他看著唐婉容的掙紮,看著她幾次想抬起手,想將花放下,卻又遲疑地收回。她在害怕,害怕自己的花會被拒絕,害怕自己連靠近墓碑獻花的資格都已被女兒剝奪。
就在這時,唐清淺低低的聲音響起,像是對著墓碑訴說,又像是一種宣告:“爸,我和媽來看您了”。
唐婉容猛地抬頭,難以置信地看向依舊側對著自己的女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