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監十七年公元518年,戊戌年)
春天正月甲子日,北魏封氐族首領楊定為陰平王。
北魏秦州的羌人反叛。
二月癸巳日,安成康王蕭秀去世。蕭秀雖然和梁武帝是平民時的兄弟,但成為君臣之後,他小心謹慎、敬畏的態度,比那些關係疏遠、地位低下的臣子還要厲害,梁武帝因此越發覺得他賢能。蕭秀和弟弟始興王蕭憺特彆友愛,蕭憺長期擔任荊州刺史,常常把自己的俸祿分一半給蕭秀,蕭秀坦然接受,也不覺得多了不好意思。
甲辰日,梁朝大赦天下。
己酉日,北魏大赦天下,改年號為神龜。
北魏東益州的氐人反叛。
北魏皇帝接見柔然的使者,責備他們藩國禮儀不周到,商議要依照漢朝對待匈奴的舊例,派使者回訪。司農少卿張倫上表,認為:“太祖開創帝業,每天都忙不過來,所以才讓柔然這小子在一方遊蕩。這也是因為中原地區多有憂患,重視華夏事務而對夷狄之事有所放鬆。高祖當時致力於向南發展,沒時間北伐。世宗遵循先帝遺誌,對於柔然使者的到來,隻接受他們的朝見而不回複。當時認為聖明的皇帝統治天下,國家富強、兵力強盛,對於與敵國交往的禮儀,有什麼可害怕而不敢做的,又有什麼需求而一定要去做呢!現在柔然雖然仰慕我們的德行而來,但也是想看看我們的強弱;如果讓朝廷使者奉命到柔然王庭,與他們稱兄道弟,恐怕不符合祖宗的本意。如果事情實在不得已,應該下詔書,向他們展示上下的禮儀規範,命令宰臣寫信,向他們說明歸順的道理,觀察他們的態度,再慢慢用恩威來決定如何對待他們,這樣王者的體統就端正了。怎麼能因為柔然等戎狄的勢力有所變化,就馬上損害國家的禮儀製度呢!”皇帝沒有聽從他的建議。張倫是張白澤的兒子。
三月辛未日,北魏靈壽武敬公於忠去世。
北魏南秦州的氐人反叛。朝廷派龍驤將軍崔襲持符節去勸諭他們。
夏天四月丁酉日,北魏秦文宣公胡國珍去世,朝廷追贈他假黃鉞、相國、都督中外諸軍事、太師,封號為太上秦公,加賜九錫,用特殊的禮儀安葬他,贈送喪服和儀仗護衛,待遇極其優厚。又把太後母親皇甫氏的靈柩迎來,與胡國珍合葬,稱皇甫氏為太上秦孝穆君。諫議大夫常山人張普惠認為,前代皇後的父親沒有稱“太上”的,“太上”這個名號不能用於臣子,他到宮門前上疏陳述自己的看法,皇帝身邊的人都不敢為他通報。正好胡家在挖墓穴時,下麵有塊大石頭,張普惠於是秘密上表,認為:“天上沒有兩個太陽,地上沒有兩個君主,‘太上’這個稱呼是因為有‘上’才產生的,皇太後稱‘令’是延續皇帝的‘敕’以向下傳達旨意,大概是遵循婦人三從的道理,就像周武王時的文母,能位列輔佐武王的十位賢能之人當中,現在司徒胡國珍)稱‘太上’,恐怕違背了延續皇帝敕令的本意。孔子說:‘一定要名正言順啊!’最近選墓地定吉兆,卻因為這塊石頭而改變占卜結果,這或許是天地神靈在以此發出重要警示,啟發聖上的情思。希望能停止使用這個冒犯君上的名號,以祈求上天的福佑。”太後於是親自到胡國珍的宅邸,召集五品以上官員廣泛討論。王公大臣們都迎合太後的心意,爭相詰問刁難張普惠;但張普惠隨機應變,進行辨析,沒人能讓他屈服。太後派元叉向張普惠傳達旨意說:“我這麼做,是出於孝子的心意。你所陳述的,是忠臣的道理。各位大臣已經有了決議,你不能強行改變我的想法。以後你有什麼見解,不要有顧慮,儘管說出來。”
太後為太上君建造寺廟,其壯麗程度與永寧寺相當。
尚書上奏要恢複征收百姓的綿麻稅,張普惠上疏,認為:“高祖廢除大鬥,不用長尺,更改沉重的秤,是為了愛護百姓、減輕賦稅。考慮到國家軍隊需要綿麻,所以在絹稅上增加綿八兩,在布稅上增加麻十五斤,百姓因為稱和尺減小,覺得減少的不止綿麻的價值,所以都樂意繳納賦稅。從那以後,所征收的絹布,逐漸又變得又長又寬,百姓哀怨之聲,朝野都能聽到。宰輔大臣不追究根源在於布幅加寬、長度增加,就急忙停止征收綿麻稅。不久後尚書又因為國家用度不足,想再次征收。這是丟棄天下的大信,廢棄自己已經施行的詔令,重蹈以前的錯誤,會被後世的史書批評。他們不想想庫中有大量的麻,其實是群臣私自侵占了,為什麼這麼說呢?百姓繳納的物品,有的一斤多出百銖,沒聽說有關部門依照法律去治州郡的罪;可要是稍微有點質量不好,就治戶主的罪,還連累三長。所以庫中的絹布,超過規定尺寸的很多,大臣們領取俸祿,人人都追求絹布又長又寬、厚實,不再有標準限製,也沒聽說有人因為絹布幅麵有多餘的尺寸,就要求還給官府的。現在想要恢複征收綿麻稅,應當先統一稱和尺,明確立下嚴格的禁令,不許再放任尺寸增加,讓天下人知道皇上和太後愛護百姓、珍惜法律到這種程度,那麼太和年間的好政策就能在神龜年間再次出現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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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普惠又因為北魏皇帝喜歡在苑囿遊玩打獵,不親自上朝處理政務,過於尊崇佛法,把祭祀天地和祖先的事大多委托給有關部門,上疏懇切勸諫,認為:“致力於那些不可捉摸的佛教修行,耗費大量錢財在百姓身上,減少官員俸祿、征用民力,來供奉這些無所事事的僧人,大肆裝飾寺廟宮殿,希望獲得渺茫的回報,黎明時大臣們在宮外恭敬行禮,而眾多僧人卻在宮內悠閒遊玩,這樣的禮儀違背了時代的要求,人神都不能和睦。我認為與其追求早晚誦經禮佛的因果,祈求難以預料的善果,不如贏得天下人的歡心來侍奉親人,使天下太平,災害不發生。希望陛下能注重自身的言行舉止,為各國做出表率,親自虔誠地參加祭祀天地和祖先的儀式,親自履行初一、十五的禮儀,在太學舉行祭祀先聖先師的典禮,儘心儘力重視農業生產。酌情減少那些不急用的寺廟裝飾,恢複百官長期被削減的俸祿。已經建造的務必簡約並儘快完工,還沒建造的就一律不再建造。這樣的話,孝順友愛就能通達神明,道德教化就能光照四海,節約用度、愛護百姓,法律和風俗都能從中受益。”不久後,皇帝下令讓大臣們討論祭祀先聖先師的禮儀,而且從這以後每月接見群臣一次,這些都是采納了張普惠的建議。
張普惠又上表論述時政的得失,太後和皇帝把張普惠召到宣光殿,針對他表中的內容進行詰問。
臨川王蕭宏妾室的弟弟吳法壽殺了人,藏在蕭宏的府中,梁武帝下令蕭宏交出他,吳法壽當天就伏法認罪。禦史台奏請免除蕭宏的官職,梁武帝批示說:“愛護蕭宏是出於兄弟間的私情,免除蕭宏官職是為了維護王者的正法。所奏請的可以批準。”五月戊寅日,司徒、驃騎大將軍、揚州刺史臨川王蕭宏被免職。
【內核解讀】
這段天監十七年公元518年)的史事,如同一麵多棱鏡,折射出南北朝時期政治、民族、社會的複雜麵相,其中諸多細節值得從現代視角審視:
權力場域中的禮法博弈
北魏胡國珍葬禮引發的稱號之爭,本質是皇權與禮製傳統的角力。張普惠以天無二日為由反對人臣稱,背後是儒家思想對皇權壟斷性的維護。而胡太後以孝子之誌回應,既凸顯了外戚勢力借擴張權力的策略,也暴露了禮製在現實政治中的彈性——當權力需要時,傳統可被解釋、也可被突破。這種禮法為權力服務的邏輯,在後世王朝中反複上演。
南梁臨川王宏因庇護殺人的妾弟被免官,梁武帝兄弟私親王者正法的區分,看似彰顯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公平,實則暗藏帝王權術:既維護了法律權威,又以之說保留了對宗室的寬容,這種選擇性執法恰是專製皇權的典型特征——法律的剛性永遠讓位於權力的彈性。
民族關係中的身份焦慮
北魏對柔然使者的態度爭議,折射出農耕文明與遊牧文明碰撞中的身份困境。張倫反對與為昆弟的主張,本質是華夏中心論夷夏之辨的堅守,認為與遊牧政權平等交往是虧典禮。這種觀念背後,既有對自身文化優越性的自信,也暗含對遊牧民族軍事威脅的恐懼。而北魏最終的選擇,又顯示出實用主義的考量——當國力不足以碾壓對手時,放下天朝上國的架子成為無奈之舉。
氐、羌等族群的接連反叛,則揭示了北魏民族治理的深層矛盾。征服王朝在統治多民族地區時,若僅靠軍事鎮壓而缺乏文化融合與利益共享,必然陷入反叛—鎮壓—再反叛的惡性循環。這也為後世提供了鏡鑒:民族問題的核心從來不是,而是。
社會治理中的製度悖論
北魏張普惠關於綿麻稅的奏疏,揭露了稅收製度的變形記:孝文帝改革本以愛民薄賦為初衷,通過調整度量衡減輕百姓負擔,但基層執行中卻通過幅廣度長暗中加征,最終導致百姓嗟怨。這種政策善意執行惡意的背離,印證了一個現代治理命題:製度設計若缺乏剛性監督,再好的初衷也會被基層權力異化。
他呼籲先正稱尺,明立嚴禁,實則指向了標準化治理的重要性——稅收、度量衡的統一透明,是市場經濟與社會公平的基礎。這一思想與現代稅收法定、計量標準化理念不謀而合,可見治理的智慧具有跨越時代的共通性。
信仰與現實的資源爭奪
胡太後為母造寺壯麗埒於永寧,與張普惠減祿削力供無事之僧的批評,形成了信仰狂熱與民生現實的尖銳對立。當國家將大量資源投入宗教建設,甚至擠壓官員俸祿與民生開支時,宗教便從精神寄托異化為權力炫示的工具。張普惠收萬國之歡心以事其親的諫言,本質是呼籲將有限資源從虛無的來世實在的民生,這種重現實輕虛玄的務實思想,在任何時代都具有啟示意義。
而北魏孝明帝好遊騁苑囿,不親視朝的怠政,與過崇佛法形成呼應——當最高統治者沉迷享樂與虛玄信仰,政權的運轉必然出現失靈。這也印證了一個曆史規律:權力失去約束、統治者脫離現實,往往是王朝衰落的開端。
結語:曆史中的現代性因子
這段史料看似是遙遠的古代敘事,卻蘊含著諸多與現代社會相通的治理命題:如何平衡權力與製度、如何處理多民族關係、如何實現政策善意與執行效果的統一、如何分配信仰與民生的資源。從這些曆史細節中,我們能看到人性的恒常與製度的演進——正是這些跨越時空的治理困境破局嘗試,構成了曆史留給現代的寶貴遺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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