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伏天的錦城，蟬鳴震得人耳膜發疼。岐仁堂的雕花木門半掩著，銅鈴突然“叮鈴”亂響，三個年輕人架著位白發蒼蒼的老爺子衝了進來。
“岐大夫救命！我爺爺突然上吐下瀉，人都快認不得我們了！”為首的小夥子額頭汗珠滾滾，鏡片後的眼睛滿是焦慮。正在研墨寫醫案的岐大夫趕忙起身，隻見老爺子雙目緊閉，嘴角還沾著嘔吐物，左手癱軟地垂在一旁，右腳踝處竟結著層薄霜般的冷意。
“彆急，慢慢說。”岐大夫輕輕搭住老爺子的脈搏，指下脈象如江河奔湧，“咚咚”聲震得指尖發麻。一旁的學徒小周迅速鋪開宣紙，蘸墨準備記錄。“今天早上還好好的，陪我們去古玩市場看字畫，晌午說口渴買了杯酸梅湯，回家就開始吐。請了三個大夫，喝了藥都不見好，現在連話都說不出了......”老爺子的孫女急得直掉眼淚。
岐大夫繞著診床踱步，目光掃過老爺子漲紅如醉的麵頰，又瞥見他發紫的下唇。突然，他掀開老爺子的衣擺，隻見肚皮滾燙得像塊烙鐵，後腰卻冷得似浸在冰水裡。“這是陰陽大亂之象啊！”岐大夫輕拍案幾，“《黃帝內經·五亂篇》早有明示——‘清氣在陰，濁氣在陽，營氣順脈，胃氣逆行，亂於胸中，是謂大悗’。這暑氣就像強盜，把老爺子體內的陰陽二氣攪得七零八落！”
小周眨著眼睛追問：“可前幾位大夫有的說寒，有的說熱，到底哪裡出了錯？”岐大夫拿起之前的藥方細細端詳，忽而冷笑：“理中丸溫陽，五苓散利水，看似有理，實則南轅北轍！你們看——”他指著老爺子發紫的舌苔，“暑熱入體，蒸騰津液，本該用大寒之藥引火歸元，卻用溫藥助紂為虐，豈不火上澆油？”
這時，老爺子突然劇烈抽搐，喉間發出嗬嗬怪響。岐大夫沉聲道：“快取井水！”學徒們手忙腳亂抬來銅盆，岐大夫伸手探入，指尖竟凝出冰晶：“陰陽離決，水火不容。這冰非比尋常，乃是取天地至陰之性，以寒製熱！”
他轉身拉開藥櫃，瓷瓶相撞叮當作響：“甘露散主方，取石膏辛甘大寒，解肌透熱；滑石利水通淋，引熱下行；再加白茯苓分陰陽，就像大禹治水，把亂竄的暑氣引入水道。”說著，他將藥材倒入石臼，手腕翻轉間已碾成細粉，“切記，要用冰鎮井水調服，這叫‘以寒治熱，以陰和陽’！”
藥粉入水的瞬間，銅盆裡騰起嫋嫋白霧。岐大夫親自扶起老爺子，將藥汁緩緩灌入。約莫半柱香時間，老爺子眼皮微動，喉間發出含糊的呻吟。“有救了！”小周興奮得跳起來。岐大夫卻神色凝重：“莫急，陰陽離位久矣，還需細細調養。”
他取出銀針，在老爺子百會、湧泉穴輕輕撚動：“頭為諸陽之會，足為諸陰之根。這兩針，是要讓陽氣歸陽位，陰氣回陰位。”針落處，老爺子額頭的潮紅漸漸消退，冰涼的雙腳也泛起暖意。
“爺爺！您認得我嗎？”孫女撲到床邊。老爺子虛弱地睜開眼，渾濁的眼珠轉動片刻，突然抓住岐大夫的手：“先生...冰飲...妙啊...”
岐大夫卻沒有笑，他鋪開醫案寫道：“《脾胃論》雲‘年老之人，脾胃虛弱，不耐暑邪’。此翁古稀之年，脾胃本就如將熄之火，暑氣乘虛而入，致使陰陽逆亂。前醫不辨虛實，誤投溫燥，反助邪勢。幸得《內經》‘熱者寒之’之法，以甘露散泄熱，白茯苓分陰陽，冰水調服，方解此危局。”
小周湊過來：“師父，為何要用冰水？常溫藥湯不行嗎？”岐大夫指著窗外烈日：“你看那驕陽似火，若以溫水服藥，猶如抱薪救火。唯有冰水，方能直折其勢，就像給滾燙的鐵鍋潑上一瓢冷水，瞬間降溫。”
三天後，老爺子由家人攙扶著再來複診。他精神矍鑠，非要拉著岐大夫說古道今：“那日恍若隔世，醒來隻覺渾身通透，就像三伏天吃了個透心涼的大西瓜！”岐大夫笑著為他把脈：“暑熱雖去，脾胃仍虛。這參術調中湯，人參大補元氣，白術健脾燥濕，茯苓、甘草調和諸藥，喝上十日，保您脾胃安康。”
“不過——”岐大夫突然板起臉，“老爺子，您這逛古玩的癮可得收收了。《內經》說‘夏三月，此謂蕃秀，夜臥早起，無厭於日’，夏日宜養陽，但您年事已高，正午時分陽氣最盛，外出極易耗氣傷陰。”
老爺子連連點頭：“聽先生的！以後專挑清晨去！”眾人哄笑間，小周突然想起什麼：“師父，那天您說陰陽逆亂會半身不遂，這其中還有什麼講究？”
岐大夫端起茶盞輕啜一口：“人體如天地，左為陽，右為陰。陰陽相抱，氣血周流。暑熱入體，陽氣上越，頭麵如焚；陰氣下脫，下肢如冰。左右陰陽不得交濟，就像河道堵塞，氣血無法滋養半邊身體，自然活動受限。這與真中風看似相似，實則病因天差地彆。”
夕陽西下，餘暉透過岐仁堂的窗欞，在藥櫃上灑下斑駁光影。老爺子離開時，特意從懷中掏出個古樸的瓷瓶：“這是家傳的冰魄玉露，遇水即寒。先生若有用處，儘管拿去！”岐大夫推辭不過，收下後轉手送給了藥堂，從此岐仁堂調配暑藥，總少不了這神奇的“冰魄水”。
此事在錦城傳為佳話，有人說岐大夫一劑冰飲勝千金，有人讚他辨陰陽如觀掌紋。而岐大夫依舊每日清晨在藥園侍弄草藥，隻是多了條規矩：凡年逾六旬者求診，必問當日行蹤，細察陰陽虛實。正如他常對小周說的：“醫道如弈棋，一子錯滿盤皆輸。辨清陰陽，才是破局關鍵。”
後來，每當盛夏來臨，岐仁堂門口總會支起一口大銅鍋，熬著免費的解暑涼茶。茶水裡不僅有藿香、佩蘭，還特意加了些許白茯苓——這既是岐大夫的善意，也是他對“調和陰陽”最樸實的詮釋。路過的老人們總愛駐足閒聊：“喝了這茶，就像岐大夫給咱把過脈，渾身舒坦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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