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盛夏裡的厚衣人
申城七月流火,柏油馬路被曬得冒油。下午三點,岐仁堂的竹簾被一股涼氣卷開,進來一位裹著駝色羊絨披肩的老嫗,身後跟著個拎著皮質藥箱的中年女子。老嫗鬢發霜白,臉色卻泛著不正常的潮紅,手裡緊緊攥著塊素色手帕,指節因用力而發白。
“請問是岐大夫嗎?”中年女子聲音急切,“我媽這病拖了三年,跑遍了大半個中國,聽說您這兒有法子……”
裡間的岐大夫放下正在批注的《脾胃論》,就著青瓷台燈細看——患者劉某,七十四歲,眼神倦怠卻又透著焦灼,舌苔白膩如蒙著層薄霜,脈象浮大如鼓風箱,沉取卻似斷線風箏,尺部尤其虛浮。最觸目的是她的穿著:外頭三十八九度高溫,她卻裡三層外三層,羊絨披肩下還穿著棉質襯衫,領口扣得一絲不苟。
“劉阿姨,您這低熱是全天都有嗎?”岐大夫指尖搭在寸口脈上,“少腹那兒的灼熱感,是像火燒還是像烙鐵燙?”
老嫗籲出一口長氣,聲音帶著疲憊:“哎,彆提了!三年前就開始了,每天下午準時發熱,體溫不高不低,就卡在37度8到38度2之間,身上卻冷得像進了冰窖,得裹著厚被子才覺得暖和。小腹這兒呢,火燒火燎的,尤其是疼起來的時候,恨不得拿冰塊敷著,可敷了又更怕冷……”
她頓了頓,眼圈泛紅:“大便一天四五次,稀得像水,吃了止瀉藥也沒用。看了多少名醫啊,有的說我是陰虛火旺,開了一堆清熱涼血的藥,吃了後怕冷更厲害;有的說我是陽虛,用了附子、鹿茸,結果低熱更高,小腹灼痛也沒減輕……”
隨行的女兒插話道:“岐大夫,我媽為這病花了幾十萬,光專家掛號費就摞了一遝。上個月在成都找了個扶陽派的大夫,用了麻黃、附子、細辛,還加了鹿茸、龍骨,吃了後反而渾身發燙,夜裡睡不著覺,嚇得我們趕緊停藥了。”
岐大夫起身推開雕花木窗,午後的蟬鳴湧了進來,他望著窗外茂盛的香樟樹:“劉阿姨,您夏天是不是特彆怕空調?喝溫水都覺得胃裡發涼?”
“是啊是啊!”老嫗像抓住救命稻草,“空調房根本待不了,喝口涼水就肚子疼,可小腹又熱得難受,這冰火兩重天的滋味,真是熬人啊!”
二、舌脈裡的陰陽局
岐大夫示意患者伸舌,隻見舌質淡胖如水中泡發的海綿,苔白厚而水滑,舌根部尤其膩濁。“來,躺到診療床上,我按按小腹。”老嫗剛躺下,手就不自覺地護住少腹,眉頭緊鎖:“大夫輕點兒,這兒一碰就疼,還發燙。”
岐大夫指尖剛觸到關元穴附近,老嫗就疼得身子一縮:“哎唷!就是這兒,火燒火燎的!”可觸診時卻發現,少腹皮膚溫度雖略高,深層肌肉卻僵硬如板,按下去冰涼感透過指腹傳來。
“劉阿姨,您這病啊,像極了冬天屋裡生著爐子,可窗戶卻沒關嚴。”岐大夫取過《傷寒論》翻到“辨厥陰病脈證並治”篇,“《傷寒論》說‘厥陰之為病,消渴,氣上撞心,心中疼熱,饑而不欲食’,您這少腹灼熱疼痛,就是厥陰肝經的寒熱錯雜之象。但根源不在厥陰,而在太陽和太陰。”
他指著患者的脈象:“您脈浮大而勁,像飄在水麵的木頭,這是虛陽外越的表象;尺脈沉取無根,說明下焦真陽不足。就好比家裡的暖氣爐腎陽)火不夠旺,卻硬開著電風扇表氣不固),熱氣散出去了,寒氣反而乘虛而入。您之前吃的清熱藥,好比往爐子裡潑水,火更滅了;而直接用大劑量附子,就像往冷爐子裡扔鞭炮,火沒起來,倒把爐子震得更漏風了。”
女兒聽得直點頭:“難怪我媽吃了那些藥反而更難受,原來是沒找對路子。可她小腹明明灼熱,怎麼會是寒證呢?”
“這就是關鍵所在了,”岐大夫用銀針輕撥燈芯,火光映著他眼角的皺紋,“《黃帝內經》說‘重寒則熱,重熱則寒’,您母親下焦陽氣衰微,就像地下的井水冰冷,寒氣凝閉太久,反而逼迫虛陽上浮外越,形成了‘真寒假熱’之象。少腹灼熱是假熱,畏寒喜暖、大便稀溏才是真寒,就像冬天井口冒熱氣,底下其實是冰水。”
他走到藥櫃前,抽出寫著“桂枝”“蒼術”的藥鬥:“治這病得先修窗戶,再添柴火。第一劑藥,我用桂枝湯打底,加蒼術、白芷散太陽表寒,就像先把漏風的窗戶縫堵上;用吳茱萸、小茴香暖厥陰肝經,好比給結冰的水管裹上保溫層;川連隻放少許,是取‘熱因寒用’之意,防止熱藥被假熱格拒,就像往冰水裡加勺熱水,先試探著化開堅冰。”
三、藥方裡的次第功
小禾鋪開桑皮紙,握著毛筆等處方。岐大夫沉吟片刻,提筆寫道:
桂枝八錢,蒼術五錢,白芷五錢,
陳皮五錢,法半夏六錢,茯苓五錢,
吳茱萸五錢,川連四錢,小茴香六錢,
炙甘草一錢,生薑一兩六錢。
本小章還未完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!
“這方子有三層講究,”岐大夫邊寫邊解釋,“第一層是‘開太陽’——桂枝配生薑,是張仲景解肌發表的妙法,能把體表的寒氣像掀被子一樣散出去;蒼術、茯苓健脾燥濕,好比把屋裡的潮濕地麵曬乾,不讓濕氣再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