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秋的雨一下,豫東平原就涼透了。岐仁堂的青石板台階上長滿了青苔,踩上去滑溜溜的。岐大夫正坐在櫃台後翻《醫法圓通》,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寫著批注,都是他年輕時記下的心得。忽然聽見"吱呀"一聲,木門被推開,帶進一股濕冷的風。
"岐大夫,您給看看吧,這病快把人熬垮了。"說話的是街口雜貨店的王秀蘭,四十出頭,臉色蠟黃,眼下掛著兩個烏青的圈,頭發亂糟糟的,像是好幾天沒梳。她一進門就往診凳上坐,剛坐下又猛地站起來,手捂著胸口:"又跳了又跳,心慌得跟揣了隻兔子似的。"
岐大夫放下書,示意她彆急:"慢慢說,啥時候開始的?"
王秀蘭喘了口氣,搓著冰涼的手:"倆月了,先是睡不著覺,躺床上瞪著眼到天亮,後來就心慌,聽見點動靜就嚇一跳——前天隔壁砸牆,我嚇得手裡的碗都摔了,心口突突跳了半宿。這幾天更邪乎,夜裡出汗,枕頭能濕透,白天又怕冷,穿兩件衣裳還覺得風往骨頭裡鑽。"
她掀開衣襟,露出脖子上的汗漬:"您看,這汗黏糊糊的,不像天熱出的汗,涼颼颼的。去衛生院查了,心電圖、抽血都做了,說沒毛病,開了點安神的藥,吃了也不管用。"
岐大夫讓她伸出手,指尖涼得像冰,指甲蓋泛著青。搭脈時,指腹下的脈細弱無力,像風中搖曳的燈芯。"舌頭伸出來我看看。"王秀蘭的舌頭胖大,邊緣有齒痕,舌苔白得像蒙了層霜。
"夜裡起夜不?"岐大夫問。
"咋不起?一晚得去三四趟,小便清得像水,剛躺回被窩就又想去。"王秀蘭歎了口氣,"白天也沒精神,懶得說話,店裡的賬都算不清了,顧客問價我都得愣半天。"
旁邊研藥的徒弟小林正用銅臼搗著茯苓,聽見這話停下手裡的活:"王嬸,您這是不是累著了?前陣子見您店裡進貨,搬箱子搬得滿頭汗,是不是那時候受了涼?"
"誰說不是呢!"王秀蘭拍著大腿,"那天搬完貨就下雨,我淋了半截路,回來就發燒,燒退了就成這樣了。"
岐大夫點點頭,從藥櫃最下層抽出個陶罐,倒出幾粒黑褐色的藥丸,放在手心:"你這病,是心腎不交。《黃帝內經》說"水火者,陰陽之征兆也",心屬離火,腎屬坎水,本該水火既濟——心火往下走,腎水往上走,就像鍋裡的水燒開了,蒸汽往上冒,鍋蓋的涼氣往下落,這樣才能平和。"
他拿起一粒藥丸:"你現在是坎水那邊的陽氣不足了。坎卦是兩陰夾一陽,這中間的陽氣就是腎火,能把腎水蒸騰上去給心火降溫;可你淋了雨,坎陽被濕冷壓住了,水蒸不上去,心火就孤單了,浮在上麵往下不來,所以心慌、失眠、怕驚。"
王秀蘭聽得直點頭:"對對對,我就覺得心裡頭空落落的,老想歎氣,身上沒勁兒,就想躺著。"
岐大夫走到藥櫃前,拿出幾個藥盒:"給你用補坎益離丹,這是鄭欽安的方子,專門治你這種水火不交的毛病。你看這方子:附子、桂心各八錢,這倆是君藥,專門補坎裡的真陽,就像給灶膛添柴,火旺了才能把水燒開;蛤粉五錢,補坎裡的陰,讓陽有個依附的地方,就像燒開水得有鍋,不然火再旺也白搭;炙甘草四錢,生薑五片,調中焦脾胃,脾胃是水火相交的樞紐,樞紐通了,上下才能串通。"
小林在旁邊記方子,忍不住問:"師父,鄭欽安說這方子是"補先天之火以壯君火",這話咋理解?"
"問得好。"岐大夫拿起附子,"先天之火就是坎陽,在腎;君火是離火,在心。腎火就像爐子裡的火種,心火就像屋裡的燈籠,火種旺了,燈籠才能亮得持久。你王嬸現在是火種快滅了,燈籠也快沒光了,所以得先把火種添上,這叫"上病治下"。"
他又翻開《醫法圓通》給小林看:"你看鄭欽安說的"補坎益離者,補先天之火以壯君火也",就是這個理。他還說這方子能治心慌、驚悸、失眠,都是因為這些病根子都是心腎不交——要麼是腎火弱了,水不能上承;要麼是心火虛了,火不能下交。"
王秀蘭接過藥包,捏了捏沉甸甸的:"這藥咋吃?會不會上火?我以前一吃補藥就口腔潰瘍。"
"放心,這方子是補陽不燥。"岐大夫笑著說,"桂心是溫的,不是燥的,能引火歸元;蛤粉是鹹寒的,能滋陰,就像燒火時鍋裡總得有點水,不然鍋就燒裂了。用生薑煎水送服,生薑能散寒,還能助脾胃運化,你脾胃不弱,藥勁兒才能到地方。"
他又叮囑:"一天三次,飯後吃。吃了藥可能會覺得身上暖乎乎的,那是坎陽起來了,彆怕。注意彆吃生冷的,晚上早點睡,彆熬夜耗心火。"
王秀蘭拿著藥走的時候,雨還沒停。岐大夫望著她的背影對小林說:"你看她的舌苔白膩,脈細弱,小便清長,都是陽虛的象。鄭欽安說這種病是"陽弱不能內守而浮",陽氣浮在外麵,所以出汗;不能下交,所以心慌失眠。補坎益離丹就是要把浮在外麵的陽氣拉回來,讓它回到坎裡,再順著路子上達離位,水火一交,病就好了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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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了五天,王秀蘭又來了。這次她臉上有了點血色,眼下的烏青淡了些:"岐大夫,這藥真管用!"她一進門就說,"這兩天能睡仨鐘頭了,心慌也輕了,昨晚隔壁吵架,我居然沒嚇著,就是身上還是有點汗。"
岐大夫給她把了脈,脈比之前有力了些:"汗還沒停,說明陽還沒完全歸位。鄭欽安說"陽欲下交而不得"就會出汗,等陽氣能順利下交了,汗自然就收了。藥接著吃,再給你加片生薑,增強溫中的勁兒。"
小林正在整理藥櫃,看到四逆湯的方子,好奇地問:"師父,補坎益離丹和四逆湯都是補陽的,有啥不一樣啊?"
岐大夫指著兩種方子的藥材:"四逆湯是附子、乾薑、甘草,乾薑溫脾陽,附子溫腎陽,勁兒猛,適合陽虛到手腳冰涼、脈微欲絕的急症,就像給快滅的火堆潑點煤油,一下子能燒起來。補坎益離丹用桂心不用乾薑,桂心偏於溫通血脈,引火歸元,再加上蛤粉滋陰,勁兒緩和,適合慢慢調理心腎不交的虛證,就像給火堆慢慢添柴,讓火持續燒旺,還不傷鍋。"
他又翻到《醫法圓通》裡的話:"你看鄭欽安把補坎益離丹和白通湯歸為一類,說它們都是"扶陽,交通水火",但白通湯有蔥白,通陽的勁兒更急,適合陰盛隔陽的重證;補坎益離丹加了蛤粉和甘草,更偏於調和,適合你王嬸這種不算太重,但纏綿不愈的。"
王秀蘭聽得連連點頭:"可不是嘛,我這病不急,但磨人,就像鍋裡的水總燒不開,溫吞水似的。"
"就是這個理。"岐大夫笑著說,"你這是虛證,得慢慢補,不能急。就像種地,地太乾了,得先澆點水,再慢慢施肥,一下子澆太多水,苗反而會爛根。"
又過了七天,王秀蘭踩著乾爽的秋風來了。她穿了件棗紅色的外套,頭發梳得整整齊齊,臉上透著紅光:"岐大夫,太謝謝您了!我現在能一覺睡到天亮,心慌早沒了,昨天進貨搬箱子都不喘了,夜裡也不出汗了。"
她從布包裡掏出一兜新摘的冬棗:"您嘗嘗,自家樹上結的,甜著呢!"
岐大夫接過冬棗,給王秀蘭把了脈:"脈緩有力了,舌苔也薄了,水火既濟了。藥可以停了,平時多吃點山藥、蓮子,補補脾胃,脾旺了,心腎相交就穩當了。"
小林送王秀蘭出門,回來時手裡拿著本《醫法圓通》:"師父,鄭欽安說這方子還能治目病,這是為啥?"
岐大夫坐在竹椅上,慢悠悠地說:"肝開竅於目,而肝屬木,得水火滋養——心火溫煦,腎水潤養,木才能旺。心腎不交,肝木失養,眼睛就會出問題。補坎益離丹讓水火相交,肝木得養,目病自然就好了。就像樹得有陽光雨露才能長青,缺一樣都不行。"
他指著窗外的老槐樹:"你看這樹,根在土裡坎),葉在天上離),根吸水,葉聚陽,陰陽相交才能枝繁葉茂。人也一樣,心腎相交才能神清氣爽,這補坎益離丹,就是幫人重新接好"水火線"的方子啊。"
秋雨停了,太陽從雲縫裡鑽出來,照在岐仁堂的藥櫃上,幾百個藥抽屜泛著溫潤的光。小林看著師父批注的《醫法圓通》,忽然明白,那些看似複雜的醫理,其實都藏在日常生活裡——就像燒開水要火與鍋相配,就像樹要根與葉相依,人的心與腎,也總得好好"交心"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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