岐仁堂的晨光總帶著股特彆的味道。當歸在竹匾裡舒展著褐紅色的紋路,枸杞在白瓷盤裡閃著瑪瑙似的光,最妙的是靠窗架子上的陳皮,三年陳的,在晨露裡透著橘子皮的甜香。岐大夫正用軟毛刷輕掃著銅藥碾子上的藥粉,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拖遝的腳步聲,像有人拖著灌了鉛的腿在走路。
“岐大夫……在嗎?”
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,還帶著顫。岐大夫抬頭,看見一個瘦得脫了形的男人扶著門框站著,臉黃得像秋收後的稻稈,眼窩陷進去兩個深坑,嘴唇乾裂得起了皮。他身後跟著個中年女人,眼圈紅紅的,手裡攥著個皺巴巴的塑料袋,裡麵裝著幾張揉爛的化驗單。
“快進來坐。”岐大夫趕緊放下毛刷,搬過一張鋪著棉墊的竹椅,“看你這模樣,走幾步路都費勁兒吧?”
男人剛坐下,就渾身抖了一下,手指不受控製地抽搐著,像被風吹的樹葉。“可不是嘛,”女人接過話頭,聲音帶著哭腔,“我家老周,開了二十年貨車,前陣子跑長途,在高速上突然手麻得握不住方向盤,差點出大事。這才停了車,可自打那以後,人就跟散了架似的——身上的肉一天比一天少,以前一百六十斤的壯漢,現在估摸著也就一百一十斤,胳膊腿細得像柴火棍;夜裡睜著眼睛到天亮,說腦子裡跟過電影似的,一會兒是路上的車燈,一會兒是倉庫的貨單,嚇出好幾身汗;手和腳總發麻,端個碗都晃悠,有時候走著路,腿突然就軟了,跟不是自己的似的……”
女人說著抹起了眼淚,男人——老周,想抬手拍拍她的肩,可胳膊剛抬到一半就耷拉下去,手指還在微微抽搐。“王大夫說……說我是神經官能症,開了穀維素,吃了更暈;李大夫說我是氣血不足,開了人參養榮丸,吃了反倒心慌得厲害……”他喘了口氣,喉結上下滾動,“他們都說我這是‘散了架’,骨頭縫裡的勁兒全跑光了,就像……就像沒捆緊的柴火,風一吹就散……”
岐大夫伸手搭上老周的手腕,指腹下的脈又細又弱,像快斷的絲線,按到寸口時,那脈跳得慌慌的,沒個準頭。他又掀開老周的眼皮,眼白上布滿了紅血絲,像乾涸河床上的裂紋;再看舌苔,淡得幾乎看不見顏色,舌邊還有一圈深深的齒痕,像被牙咬過的軟木塞。
“把胳膊伸平試試。”岐大夫輕聲說。
老周咬著牙伸直胳膊,可沒撐三秒鐘,兩隻手就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,手指蜷曲著,像抓不住東西的爪子。“你看……就這樣,”他聲音裡帶著絕望,“有時候握方向盤,手指突然就麻了,嚇得我趕緊踩刹車,這活兒……怕是乾不了了。”
“多久了?”岐大夫問。
“差不多三個月了,”女人接過話,“頭一個月隻是覺得累,以為是跑長途熬的;第二個月開始掉秤,一頓飯就吃小半碗;這一個月就成這樣了,夜裡總說胡話,說看見路上有黑影,一驚一乍的,手腳麻得更厲害了……有個老中醫說這是‘解亦’,我也聽不懂,隻知道人快不行了。”
岐大夫放下老周的手,轉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線裝的《靈樞》,翻到折角的一頁,指著其中一段給他們看:“你看這裡寫的,‘心怵惕思慮則傷神,神傷則恐懼自失,破胭肉脫矣’。老周這是累著神了——開貨車得時刻盯著路況,神經繃得像拉滿的弓,這叫‘思慮過度’;跑長途熬夜晚睡,神得不到歇著,這叫‘神傷’。神一傷,人就容易害怕,總覺得有啥事兒要發生,身上的肉也跟著往下掉,可不就‘破胭肉脫’了?”
他又拿起《脾胃論》,指著李東垣的論述:“再看這個,‘陽明為氣血俱多之鄉,主束骨而利機關’。陽明就像身上的捆繩,專門負責把骨頭捆結實,讓關節靈活。老周這陽明經虛了,就像捆繩鬆了,骨頭關節沒了約束,手腳自然就麻得不受控製,這就是他們說的‘解亦’——跟沒捆緊的柴火一個道理。”
老周聽得發愣:“陽明經?那是啥?”
“就是胃經和大腸經,”岐大夫指了指自己的額頭、胸口到膝蓋的位置,“這些經絡就像氣血的大馬路,胃是氣血的糧倉。你想想,開貨車饑一頓飽一頓,有時候啃個涼饅頭就對付了,胃這個糧倉早就空了。《黃帝內經》說‘陽明戊土一虛,必盜母氣自養’,胃是土,心是火,土靠火養,現在土虛了,就回頭搶火的氣,心自然也虛了——心是君主之官,主神誌,心一虛,神就不安穩,夜裡就睡不著,還總胡思亂想。”
女人眼睛亮了些:“那之前吃的補藥咋不管用?”
“補藥也分對症不對症,”岐大夫拿起桌上的兩顆核桃,“比如這核桃,要補得先有能裝的殼。老周這是心和脾都虛,就像兩個漏了的桶,光往桶裡倒水不行,得先把漏補上。之前的藥可能隻補了氣,沒顧著補神,就像給漏桶倒水,越倒漏得越厲害。”
他走到藥櫃前,指著一排排抽屜說:“你看這歸脾湯,就是專門補心脾的。白術和茯苓是補脾胃的,像給糧倉添糧食,《神農本草經》說白術‘主風寒濕痹,死肌’,能讓掉下去的肉長回來;黃芪是補氣的,像給氣血的大馬路加力氣,《本草綱目》說它‘補虛,自汗,盜汗’,能把跑掉的氣收回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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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養心呢?”老周問。
“龍眼肉和酸棗仁就是養心的,”岐大夫從抽屜裡取出幾粒龍眼肉,飽滿的果肉透著琥珀色,“龍眼肉像給心君送安神茶,《本草綱目》說它‘開胃益脾,補靈長智’;酸棗仁是夜裡的安神枕,能讓神歇著,不胡思亂想。還有遠誌,像清道夫,能把心裡的雜念掃乾淨,讓神住得安穩。”
他一邊說一邊抓藥,動作從容不迫。黃芪片在紙上堆成小山,帶著淡淡的豆香;白術是炒過的,黃澄澄的,像炒熟的麥粒;龍眼肉和酸棗仁混在一起,一個甜一個香,透著股溫潤的勁兒。
“這藥得慢慢熬,”岐大夫把藥包好,寫上囑咐,“用砂鍋,先泡一個鐘頭,加三碗水,大火燒開,小火燉到隻剩一碗,早上空腹喝,晚上睡前再煎一碗。記住,煎藥的時候彆用鐵器,彆加涼水,就像熬粥,得慢慢咕嘟,才有味兒。”
他又轉向老周:“這半個月,貨車肯定不能開了。每天早上曬曬太陽,就曬後背,半個鐘頭就行——《黃帝內經》說‘陽氣者,若天與日,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’,後背是督脈,曬太陽能補陽氣,比吃藥還管用。晚上彆熬夜,亥時晚上九點到十一點)就得躺下,哪怕睡不著,閉著眼養神也行,讓心君歇口氣。”
女人接過藥包,指尖都在抖:“這藥……真能管用?”
“你看他舌邊的齒痕,是脾虛的樣子;脈細弱,是氣血不足;夜裡不寧,是心神不安,”岐大夫說得肯定,“歸脾湯就是給心脾添柴火的,脾的糧倉滿了,心的火苗旺了,氣血足了,那捆骨頭的‘繩子’自然就緊了。不過得有耐心,肉長回來,神安穩了,才有力氣握方向盤。”
老周回家後,女人按岐大夫說的,每天早上扶他到樓下曬太陽,後背曬得暖暖的,像蓋了層薄棉被;晚上九點就關了燈,陪著他在黑暗裡說話,說年輕時跑運輸的趣事,不說那些讓人揪心的貨單。頭三副藥喝下去,老周說夜裡不怎麼做噩夢了;喝到第七副,手腳麻木輕了些,能端穩一碗粥了;半個月後再到岐仁堂,他居然能自己走著來,臉也有了點血色,雖然還是瘦,但眼裡的慌勁兒沒了。
“岐大夫,您看!”老周伸出胳膊,這次居然撐了十秒鐘才微微顫抖,“昨天試著握了握家裡的擀麵杖,不麻了!”
岐大夫笑著給他搭脈,脈比之前有力了,像雨後的溪流,雖然還不寬,但水流穩了。“舌象也好多了,”他看了看老周的舌頭,齒痕淺了,舌麵也潤了,“再加味合歡皮吧,讓心神更安穩些。”
他又抓了十副藥,這次加了些合歡皮,褐色的薄片,帶著淡淡的木頭香。“《神農本草經》說合歡皮‘安五臟,和心誌’,像給心裡的小房子開了扇窗,讓愁緒能散出去。”
又過了一個月,老周再來時,穿著乾淨的夾克,臉上有了肉,說話也洪亮了。他提著一籃子自家種的西紅柿,紅撲撲的,像小燈籠。“岐大夫,我昨天試著發動貨車,開了兩圈,手腳利索著呢!”他咧著嘴笑,露出兩排整齊的牙,“車隊老板說讓我先跑短途,慢慢適應,這都多虧了您的藥。”
岐大夫看著他,忽然指著藥櫃上的歸脾湯藥方說:“你知道這方子最妙的是什麼嗎?它不光補氣血,還補‘神氣’。人活著,就靠這口氣撐著,這股神提著。你開貨車跑遍天下,靠的不就是這股子精氣神?脾胃是糧倉,心是掌舵的,糧倉滿了,舵掌穩了,車才能跑得遠,跑得穩。”
老周似懂非懂地點頭,女人在一旁說:“現在他啊,每天雷打不動喝藥,按時吃飯,晚上沾枕頭就睡,昨天還說要給您送箱自家釀的酸棗酒呢!”
岐大夫擺擺手:“酒就不必了,倒是可以常來坐坐。你這病啊,好了也得記著,身體就像貨車,得定期保養,不能超載,不能疲勞駕駛。心脾這兩個‘零件’保養好了,才能跑遍千山萬水。”
後來,老周真的回去開貨車了,不過隻跑短途,每天按時回家吃晚飯,周末就帶著女人來岐仁堂坐坐,有時候提袋新摘的青菜,有時候帶來車隊裡的趣事。他總說自己現在像換了個人,不光手腳有力氣,心裡也亮堂了,看見路上的車燈不再發慌,握著方向盤的手穩穩的,像握著日子的方向。
岐仁堂的晨光依舊,陳皮的甜香裡,似乎總混著點歸脾湯的溫味。岐大夫常對著新來的病人說,人這身子骨,就像台精密的機器,心是發動機,脾是油箱,油箱滿了,發動機轉得穩,那機器才能運轉自如。老周的故事,就像貼在藥櫃上的提醒,提醒著每個為生活奔波的人:再忙,也得給心脾留點養氣的功夫,不然那捆骨頭的“繩子”鬆了,再結實的身子,也會像沒捆緊的柴火,風一吹就散了。
秋末的時候,老周帶著車隊的兩個夥計來岐仁堂,都是些常年跑長途的司機,不是說心慌,就是說睡不好。岐大夫笑著給他們把脈,說:“都來對地方了,歸脾湯不光能捆骨頭,還能給心裡的方向盤上點油呢!”藥碾子又開始吱呀作響,伴著窗外的秋風,像在哼一首關於“安穩”的歌——心安穩了,脾踏實了,日子自然就穩當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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