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分剛過,梧桐葉落了一地,岐仁堂門前的青石板縫裡,還沾著晨露。岐大夫正蹲在階前翻曬枸杞,紫紅的果子沾著薄霜,曬得半乾時透著蜜色的光。忽然聽見“噔噔噔”的腳步聲,抬頭一看,是隔壁寫字樓的林姑娘,一手按著太陽穴,一手捂著眼,臉色白得像張宣紙,連嘴唇都沒了血色。
“岐大夫,您快救救我!”林姑娘聲音發飄,剛邁進門檻就晃了晃,岐大夫趕緊扶她坐在竹椅上,順手端過桌上溫著的枸杞菊花茶,“先喝口茶,慢慢說。”
茶盞剛碰到嘴唇,林姑娘就擺擺手,眉頭擰成個疙瘩:“喝不下,一喝就犯惡心。這半個月天天失眠,閉眼就是亂夢,早上起來頭重得像灌了鉛,手腳發麻,拿筆都抖——您說我是不是得了啥怪病?”
岐大夫打量她:眼窩底下泛著青黑,眼白裡布著紅血絲,伸手搭脈時,指尖觸到她的手腕,冰涼涼的,脈象細得像絲線,輕輕一按就斷了。再看她的舌頭,舌質淡得幾乎看不見紅,舌麵上光溜溜的,連層薄苔都沒有。
“你這脈,虛得像斷了線的風箏。”岐大夫收回手,“最近是不是總覺得心裡發堵,想歎氣?”
林姑娘猛點頭:“可不是嘛!我在公司做策劃,天天改方案,老板催得緊,客戶挑得細,上個月跟同事吵了一架,之後就總覺得胸口悶,坐著站著都不自在,非得歎口氣才舒服。”
“那你是不是自己買了藥吃?”岐大夫又問。
這話戳中了林姑娘,她低下頭,聲音小了半截:“我聽人說‘逍遙丸’能疏肝解鬱,就去藥店買了兩盒,剛開始吃著真管用,胸口不堵了,也不怎麼歎氣了。我尋思著鞏固鞏固,就又買了三盒,吃到第二盒時,就開始失眠,一開始以為是累的,沒當回事,直到這幾天手腳發麻,才敢來您這兒。”
旁邊給岐大夫打下手的小徒弟忍不住插了嘴:“林姐,您咋不早來呢?逍遙丸是好藥,可也不能當糖豆吃啊。”
林姑娘苦著臉:“我哪懂這些?藥店店員說‘疏肝的,沒事’,我就以為能常吃。”
岐大夫拿起案上的《黃帝內經》,翻到“肝者,將軍之官,謀慮出焉”那一頁,指著給林姑娘看:“你看這肝,就像個剛柔並濟的將軍。剛,是說它管著一身的氣機,氣機順了,人就舒坦;柔,是說它得靠血養著,血足了,將軍才有底氣。這就是老話說的‘肝藏血,體陰而用陽’——‘體’是底子,得靠陰血撐著;‘用’是功用,得靠氣機動著。”
他又拿起顆曬乾的枸杞,在手裡撚著:“你之前心裡堵、愛歎氣,是肝氣鬱了,就像將軍被困住了,沒處施展。逍遙丸裡有柴胡、薄荷,都是往外散的,就像給困住的將軍遞了把刀,讓他衝出去,所以你吃了舒服——這是‘疏肝’。但這刀太鋒利,天天用,就會傷著底子。”
“傷底子?”林姑娘沒懂。
“就是耗肝血。”岐大夫往她麵前的茶盞裡添了點熱水,“柴胡這些藥,發散力強,就像春天的風,吹得猛了,能把地裡的潮氣吹乾,可吹久了,也會把莊稼苗吹蔫。你本就因為操心多,肝血耗得快,還連著吃了半個月逍遙丸,就像給本就缺水的莊稼地天天刮熱風,血越來越少,肝沒了血養,可不就出毛病了?”
他指著她的手:“你手腳發麻,是因為‘肝主筋’,血少了,筋脈沒滋養,就像琴弦沒上油,自然發僵;你失眠多夢,是因為‘肝藏魂’,血少了,魂不安穩,就像沒了家的人,到處亂逛;你頭暈惡心,是因為‘肝開竅於目’,血少了,眼睛和腦子沒養分,就像花兒缺水,自然蔫頭耷腦。”
這話剛說完,林姑娘的眼淚就掉下來了:“我咋就沒想到呢?光顧著圖一時舒坦,把身子虧成這樣。那現在咋辦啊?”
“彆慌,補回來就是了。”岐大夫遞過塊手帕,“你這病,根源是‘疏肝太過,耗傷肝陰’,得‘疏中有養,行中有滋’——既得讓肝氣順,又得把耗掉的血補回來。就像給乾渴的莊稼地澆水,還得慢慢鬆鬆土,讓水滲得進去。”
正說著,門口進來個拎著菜籃子的大媽,是小區裡的老住戶,聽見這話湊過來:“岐大夫,我知道!是不是用‘一貫煎’?上次我家老頭子肝火旺,您就給開的這個。”
岐大夫笑著點頭:“張大媽說得對。一貫煎就是治這種‘肝陰虧虛’的妙方,是古人傳下來的‘疏肝不傷血’的典範。”
他起身走到藥櫃前,拉開一個個抽屜,邊拿藥邊給林姑娘講:“你看這方子,就六味藥,卻像給肝做‘營養餐’——”
“先看這個,”他拿起塊深褐色的生地,掰了一小塊遞過去,“這是生地,得選那種沉手、斷麵發黑的,《神農本草經》說它‘主折跌絕筋,傷中,逐血痹’,其實最要緊的是滋陰養血。它就像給肝血池裡加水,水足了,將軍才有底氣。這方子裡頭,生地用得最多,要用到30克,就是為了把虧空的陰血先補起來。”
這章沒有結束,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!
接著又拿起把枸杞:“這是寧夏枸杞,粒大肉厚的。枸杞能補肝腎之陰,肝和腎就像母子,腎水足了,肝木才能長得旺,這叫‘滋水涵木’。就像給莊稼地的水渠補水,不光澆地裡的苗,還得把渠裡的水蓄滿。這方子用15克,不多不少,既能補水,又不膩。”
然後是當歸,切片的當歸泛著油光,帶著股淡淡的藥香:“當歸是‘補血聖藥’,《本草綱目》說它‘治一切風,一切血,補一切勞’。它不光補血,還能活血,就像給stagnant的水池子攪攪水,讓新水舊水動起來,補進去的血才不會瘀著。這方子用10克,既能補血,又不燥。”
還有北沙參和麥冬,岐大夫把兩樣藥放在一起:“北沙參補肺陰,麥冬補心陰,肺屬金,心屬火,金能生水,火能暖土,都是在幫著肝腎養陰。就像給莊稼地搭個棚子,擋住熱風,讓水分少蒸發。各用12克,輔助生地、枸杞補水。”
最後,他拿起一小撮川楝子,顆粒小小的,帶著點苦味:“這是川楝子,是方子裡唯一疏肝的藥。它跟柴胡不一樣,柴胡是往外散,川楝子是往下疏,能把鬱著的肝氣輕輕引下去,還不耗血。就像給將軍指條路,讓他順著路走,不用硬衝。這方子隻用6克,少而精,就是怕疏得太猛,又傷了血。”
林姑娘聽得入了神:“原來這方子這麼講究?補的多,疏的少。”
“對嘍!”岐大夫把藥稱好,包成三包,“你之前吃逍遙丸,是‘疏多養少’,就像隻放不收;這一貫煎是‘養多疏少’,先把底子補起來,再輕輕疏肝氣,這樣才不傷身子。”
他又叮囑:“回去煎藥時,生地要先泡半個時辰,煎的時候用砂鍋,大火燒開了轉小火,煎出兩碗藥汁,早晚各喝一碗,藥渣彆扔,晚上泡腳,能引血下行,對腳麻有好處。”
“那我還得注意啥?”林姑娘小心地把藥包揣好。
“最要緊的是少操心。”岐大夫笑著說,“肝怕‘怒’,也怕‘思’,你天天改方案、想事情,就像讓將軍天天不睡覺打仗,再好的身子也扛不住。以後每天抽十分鐘,找個安靜地方,閉上眼睛,慢慢吸氣,再慢慢呼氣,啥也彆想,就跟自己的呼吸待著——這叫‘息怒養肝’,比吃藥還管用。”
“飲食上呢?”
“多吃點黑的、紅的。”岐大夫說,“黑豆、黑芝麻補肝腎,紅棗、紅豆補氣血,煮點黑豆粥、紅豆湯,比吃保健品強。彆吃辣的、炸的,那些東西像柴火,會把剛補的陰血又耗掉。”
林姑娘點點頭,又想起什麼:“岐大夫,那逍遙丸是不是就不能吃了?”
“也不是。”岐大夫說,“肝氣剛鬱的時候,吃個三五天真管用,但不能常吃。就像春天刮點春風挺好,能吹散寒氣,可要是天天刮狂風,就該傷著草木了。疏肝藥就像春風,偶爾用用行,常住家裡可不行。”
三天後,林姑娘又來岐仁堂,臉色好看了些,雖然還是白,但眼窩的青黑淡了。“岐大夫,我這兩天能睡著覺了,雖然還是醒一次,但比之前整宿不睡強多了,手腳也不怎麼麻了。”
岐大夫再給她把脈,脈象雖還是細,但比之前有力了些,舌尖也添了層薄苔。“見效了就好,再吃四劑,然後改吃杞菊地黃丸,慢慢養。”
又過了半個月,林姑娘來送錦旗,臉上紅撲撲的,笑著說:“現在改方案也不煩了,跟同事說話也順氣了,昨天還跟老板提了個新想法,老板還誇了我呢!”
岐大夫看著她,忽然對小徒弟說:“你記著,治肝就像栽樹,不能光剪枝,還得澆水施肥。枝剪得太勤,樹就弱了;水澆得夠,肥施得足,樹自然長得旺,風一吹也不倒。”
小徒弟點點頭,又問:“那要是有人肝氣鬱得厲害,又怕耗血,咋辦?”
“那就少用柴胡,多用香附。”岐大夫說,“香附是‘氣中血藥’,疏肝還帶著點養血的意思,就像春風裡帶點雨露,散鬱又不傷苗。再配點白芍,白芍能柔肝,跟香附搭著,一疏一柔,也穩妥。”
旁邊的張大媽聽得直點頭:“還是您懂得多!以後可不敢瞎吃藥了,啥藥都得看體質。”
那天傍晚,岐仁堂的藥香裡混著枸杞的甜氣,林姑娘走的時候,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,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風。岐大夫蹲在階前,繼續翻曬枸杞,紫紅的果子在夕陽下閃著光,像一顆顆攢著的小太陽。
他想起早上林姑娘說的話,說現在每天午休都跟著呼吸待十分鐘,改方案時也不硬熬,累了就站起來走走,看看窗外的樹。其實啊,養肝哪裡隻是吃藥?不過是“少點較勁,多點鬆快”,就像給肝血池裡慢慢蓄水,水足了,氣順了,人自然就舒坦了。
就像那一貫煎,生地補得沉,枸杞補得柔,當歸補得活,川楝子疏得輕,補而不滯,疏而不耗——老祖宗傳下來的方子,哪是隨便配的?不過是懂了“剛柔相濟”的理,知道肝既要“疏”得動,更要“養”得足。
後來林姑娘把自己的經曆告訴了公司同事,好幾個總歎氣、睡不好的姑娘都來岐仁堂找岐大夫,岐大夫也不都開一貫煎,有的加了白芍,有的減了川楝子,根據每個人的舌苔脈象調方子,但總離不了“疏中有養”四個字。
有次小徒弟問:“師父,為啥您總說‘疏肝彆忘養’?”
岐大夫指著窗外的梧桐樹:“你看這樹,秋天葉子黃了,不是風刮的,是水少了。肝也是這樣,鬱氣就像秋風,要是樹裡有水,風刮過也落不了幾片葉;要是水少了,一陣風就禿了。人啊,彆光顧著跟鬱氣較勁,先把肝血補起來,底氣足了,啥鬱氣都散得快。”
夕陽落儘時,岐仁堂的燈亮了,昏黃的燈光透過窗欞,照在案上的《傷寒論》上,書頁上“肝體陰而用陽”幾個字,被燈光烘得暖暖的。門外的梧桐葉又落了幾片,卻沒覺得蕭瑟——畢竟,隻要根還壯,來春還能發新枝;隻要肝血足,人這棵“樹”,也總能長得旺。
喜歡岐大夫的懸壺故事請大家收藏:()岐大夫的懸壺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