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秋初的清溪鎮,像被一塊浸了水的棉絮裹著,悶得人喘不過氣。老城區的青石板路被曬得發燙,偶爾有陣風卷過,帶來的不是涼意,反倒夾著菜市場飄來的魚腥氣和巷口涼茶攤的薄荷味,黏在皮膚上揮之不去。岐仁堂的木門虛掩著,門內飄出淡淡的艾草和當歸混合的藥香,與門外的濕熱氣撞在一處,倒生出幾分安神的意味。
岐大夫正坐在靠窗的案前,給剛抓好的藥包係繩。他年近六十,頭發已有些花白,卻梳得整整齊齊,鼻梁上架著一副老式銅框眼鏡,指尖帶著常年撚藥留下的薄繭,動作沉穩又利落。徒弟小仁站在一旁,正踮著腳給藥櫃補藥,嘴裡還念念有詞:“黃連味苦,性寒,主熱氣目痛……”
“小仁,記藥性要結合性味歸經,更要想明白它在方裡的用處,不能死記硬背。”岐大夫頭也沒抬,聲音溫和卻帶著幾分穿透力。
小仁吐了吐舌頭,趕緊點頭:“師父,我記住了,下次我一定結合《本草綱目》裡的說法,好好琢磨琢磨。”
話音剛落,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緊接著是女人的哭喊聲:“岐大夫!岐大夫救命啊!”
岐大夫抬眼望去,隻見一個中年女人扶著個男人,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,後麵還跟著個白發老太太,手裡端著個空碗,急得直跺腳。那男人渾身癱軟,頭歪在女人肩上,臉色潮紅得像要燒起來,雙眼緊閉,嘴裡時不時發出一聲呻吟,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。
“快,先把他扶到榻上。”岐大夫立刻起身,和小仁一起幫忙,將男人輕輕放在裡間的診榻上。女人總算鬆了口氣,癱坐在椅子上,抹著眼淚說:“岐大夫,這是我男人陳汝明,已經三天了,發熱燒得像塊炭,昏昏沉沉的,水米不進,還拉痢疾,拉出來的東西又臭又濁,跟豬肝魚腦似的。我們找了小區診所的大夫,給開了些治痢疾的藥,吃了兩劑,反倒更重了,剛才差點沒氣……”
老太太也湊上來,聲音發顫:“岐大夫,您可得救救他啊,他才四十出頭,家裡還有倆孩子要養呢!”
岐大夫點點頭,示意她們稍安勿躁,然後俯下身,先看了看陳汝明的神色——麵色潮紅但眼神渙散,嘴唇乾裂卻又帶著一絲暗紫,再輕輕掀開他的眼皮,眼白布滿紅絲,舌尖紅赤,舌苔黃膩而厚,摸上去黏手。接著,他伸出手指,搭在陳汝明的手腕上,凝神診脈。
診室裡靜得隻剩下女人壓抑的哭聲和陳汝明微弱的喘息。岐大夫的手指沉穩地按著寸、關、尺三部,眉頭漸漸皺了起來。一旁的小仁也屏住呼吸,看著師父的神色,知道這病定然不簡單。
片刻後,岐大夫換了另一隻手診脈,指尖微微用力,感受著脈象的變化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收回手,站起身,神色凝重地問:“他發病前,是不是受過涼?有沒有行房之事?”
女人愣了一下,隨即臉紅起來,有些不好意思地說:“前幾天天熱,他在超市看店,晚上關店後嫌熱,就開著空調睡了一夜,第二天就有點鼻塞。至於……至於行房,發病前一天晚上,確實有過……”
老太太歎了口氣:“都怪我,沒攔住他,他平時就好逞強,店裡生意忙,天天熬夜對賬,飲食也不規律,總愛吃點冰的辣的,身子早虛了,還不注意……”
岐大夫點點頭,若有所思地說:“這就對了。他這不是單純的痢疾,是兩病湊在一塊兒,才鬨得這麼凶險。”
小仁忍不住問:“師父,他又發熱又痢疾,不是濕熱痢嗎?怎麼會是兩病?”
岐大夫指著陳汝明,緩緩解釋道:“你看他發熱如蒸,看似是熱證,但脈象浮大空虛,按下去沒有力氣,這是陽虛的表現;尺脈倍加洪盛,尺脈屬腎,這說明少陰腎經受了邪。《傷寒論》裡說,少陰病,始得之,反發熱,脈沉者,為少陰兩感。他本就體內濕熱蘊結,恰逢夏末秋初,時令外熱盛行,濕熱與外熱相合,已經要釀成痢疾,隻是他自己沒察覺。偏偏又行房後體虛,被空調的寒氣所乘,風寒之邪直中少陰,這才導致發熱身重、不食昏沉。”
“少陰受邪,本該下利清白,”岐大夫繼續說,“但他腸中濕熱已經蒸化成敗濁之物,所以拉出來的是豬肝魚腦般的濁物,看似是濕熱痢,實則內裡是少陰陽虛,外感風寒,表裡同病。之前診所給開的治痢疾藥,多半是寒涼清熱、利濕止瀉的,他本就陽虛,再用寒涼之藥,隻會進一步損傷陽氣,閉阻邪氣,剛才你們說吃了藥更重,就是這個道理——再用一劑,陽氣耗儘,神仙難救啊!”
女人和老太太聽得臉色發白,女人哭著說:“幸好找到您了,岐大夫,您可一定要想辦法啊!”
岐大夫安撫道:“彆慌,現在還來得及。他這病,當務之急是解表散邪,同時固護陽氣,不能再用寒涼藥,得用溫通之法。《傷寒論》針對少陰兩感證,有個麻黃附子細辛湯,正好對症。麻黃開腠理,散外感之風寒;細辛通陽散寒,助麻黃解表,又能溫腎祛寒;附子辛熱,溫補腎陽,固護元氣,三者合用,既能發汗解表,又不會耗傷陽氣,正好解他表裡之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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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仁眼睛一亮:“師父,我記得《神農本草經》裡說,麻黃‘主中風、傷寒頭痛,溫瘧。發表出汗,去邪熱氣,止咳逆上氣,除寒熱,破症堅積聚’,附子‘主風寒咳逆邪氣,溫中,金瘡,破症堅積聚,血瘕,寒濕踒躄,拘攣膝痛,不能行步’,細辛‘主咳逆,頭痛腦動,百節拘攣,風濕痹痛,死肌’,這三味藥配伍,確實是溫陽解表的妙方!”
岐大夫讚許地點點頭:“不錯,就是這個道理。他現在陽氣虛衰,邪氣內陷,若單用麻黃解表,隻會耗陽;單用附子溫陽,又會閉門留寇,隻有麻黃、附子、細辛同用,才能托裡解表,邪去而陽不傷。”
說罷,岐大夫轉身到案前,提筆開方:“麻黃二兩,附子一枚炮,去皮,破八片),細辛二兩。用水三升,先煮麻黃,減二升,去上沫,內諸藥,煮取一升,去滓,溫服八合,日三服。”
小仁趕緊接過藥方,快步去藥櫃抓藥。老太太看著藥方,有些擔心地問:“岐大夫,他現在燒得這麼厲害,還用附子這種大熱的藥,會不會燒得更厲害啊?”
岐大夫笑著解釋:“老嫂子,他這熱是虛熱,是陽氣被寒氣困住,鬱而發熱,不是真的實熱。就像家裡的火爐,風門被關上了,火出不來,反而往屋裡竄,看著火旺,其實爐底的火快滅了。附子就是打開風門、添柴火的,把陽氣扶起來,寒氣散出去,熱自然就退了。《黃帝內經》說‘陽盛則熱,陰盛則寒’,他這是陰盛格陽,表麵熱,內裡寒,必須用溫熱藥才能救。”
女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心裡卻踏實了不少。很快,小仁抓好藥,用砂鍋裝好,囑咐外麵的藥工趕緊煎藥,加急處理。
半個時辰後,藥煎好了,濃濃的藥香飄滿診室。小仁端著藥碗進來,岐大夫親自扶起陳汝明,讓他半靠在榻上,慢慢將藥汁喂了進去。藥汁溫熱,帶著麻黃的辛香和附子的醇厚,陳汝明雖然昏沉,但本能地咽了下去,一碗藥喂完,額頭上漸漸冒出了細密的汗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