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章遺物
吸煙器散發著不易覺察的紅光，比淩葉羽第一次見到的柔和了許多。
彈殼也沒有發燙，而是在煙頭淡淡的火光輻射下微微發熱，把淩葉羽的手心烘得暖暖的。
幾乎是沒有猶豫，淩葉羽把吸煙嘴湊到唇邊，用力吸了一口。
那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——一口煙順著喉嚨嗆進了喉管，猶如颶風一般直接橫掃進了肺部，立刻填充了肺裡的每一個肺泡，淩葉羽感覺胸腔又一陣疼痛。
但這一陣疼痛卻不是難以忍受的劇痛，也不是有人用18磅大錘狠狠砸他那樣令人暈厥，也沒有大手擠壓得他無法呼吸。
這一陣疼痛好像有人不輕不重的在他肋下踹了一腳！
眼前模糊了兩秒鐘，淩葉羽眼前突然豁亮起來。
淩葉羽剛才在樹林裡，月光透過樹冠的縫隙，斑駁的投射在他的腳下。
但現在他的周圍樹都不見了，淩葉羽一回頭，發現撅著屁股小心翼翼剝牛皮紙的歐陽鐵巒也不見了。
腳下的土地也變得不那麼堅實，淩葉羽的靴子往下稍稍一插，浮土就沒過了半個腳掌。
一股熟悉的硝煙氣息，衝進了淩葉羽的鼻孔裡，淩葉羽不由的深吸了一口。
這是他熟悉的味道，這是雙鴨山陣地的味道。
扭頭一看，他就坐在陣地中央的大石頭邊上，淩葉羽嘴角咧出一絲微笑——他終於又回來了。
“淩葉羽，你個哈娃兒，硬是少不得這口煙！”
耳邊響起一聲笑罵，肋下又不輕不重的挨了一腳。
淩葉羽一回頭，看到黃狗腿就站在他身後，正笑吟吟的看著他。
“黃……狗腿哥……”
淩葉羽張了張嘴，可他依然不知道黃狗腿的真名，趕緊改口叫了聲哥。
“我就講我的小兄弟會回來的。”
黃狗腿又笑著，回頭衝跟在後麵的劉萬成嚷道：“你就講他不會來，壞我們兄弟感情！”
淩葉羽又張了張嘴，卻如鯁在喉，不知道說什麼好。
“信給我帶回切沒得？我的娃兒還好吧？是不是帶把的。”
聽到這邊人說話，廖夜叉從陰影裡緩緩走了出來，輕聲細語的問。
“廖……廖排長……你……”
淩葉羽有些哽咽，眼眶也不由紅了起來：“沒有反攻，我查過了，那天沒有反攻……”
“我曉得了……哎！”
廖夜叉輕輕擺了擺手，似乎對此根本不在乎：“整個師一定打光了，要不然一定會有反攻的。”
預備二師的確全部打光了，可還有其他的部隊，他們也沒有反攻，淩葉羽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廖夜叉，他們其實是被拋棄了。
“命到了也怪不得彆人。”
廖夜叉看出了淩葉羽的窘迫，又輕輕擺了擺手：“我抱著兩個日本鬼滾下坡，還覺得我可以先捅死他們，沒想到手滑了一下。”
“你……你知道你已經……”
淩葉羽看著廖夜叉，輕聲問道。
他不願提及任何和“死”有關的字眼，哪怕是“犧牲”，淩葉羽也不願說出來。
“都是死鬼了嘛，哪個不曉得咯！”
廖夜叉沒有搭話，黃狗腿卻搶過了話頭嚷嚷。
他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了一小包煙草，用報紙卷吧卷吧，塞在嘴裡吞雲吐霧著，看著淩葉羽又說：“要不是為了那點銀元，老子才不在這裡等你了。”
淩葉羽羞愧的低下了頭，他不敢告訴黃狗腿今夕是何年。
但遲到總好過不到。
淩葉羽想起自己從陣地上“臨走前”開了最後一槍，他此刻急切的想知道結果。
“我打中那個大尉沒有？”
淩葉羽開口問。
“打中個卵蛋咯！”
黃狗腿言語裡毫不掩飾的充滿了嘲諷，嘴裡噴著煙霧，笑嘻嘻的笑到：“你跟劉邊花一個樣子，死得憋屈。”
“黃狗腿你莫要造謠血口噴人！”黃狗腿身邊的劉萬成氣急敗壞的嚷嚷著，往黃狗腿胸口上不輕不重的擂了一拳。
“老子哪裡講錯了嘛？”
黃狗腿咧著嘴，一點沒有給劉萬成麵子，嗤笑道：“劉邊花！手榴彈沒丟出去，把自己給炸死咯，哪有死得這麼窩囊的。”
“老子是丟不出去嘛？老子是……”
劉萬成被硝煙和血跡填滿的臉漲得通紅，急急的辯解道。
劉萬成當時看到日軍逼近，情急之下想要丟手榴彈延遲他們的攻擊，但卻被遠處飛來的一發子彈擊中，手榴彈掉在了腳下。
“老子就英雄咯……”
黃狗腿又嘿嘿笑著，不再理會劉萬成，扭頭看向了淩葉羽：“老子最後一個手榴彈，攬到那個大尉和兩個日本鬼子一起死！”
淩葉羽羞憤的底下了頭，低聲的給黃狗腿道歉：“對不起，我應該打死他，你們就……”
“算咯算咯，你不管做什麼，黃狗腿都要來陪我的嘛。”
劉萬成嘻嘻笑著，從黃狗腿嘴上搶下了煙，塞進自己嘴裡，大度的揮揮手笑道。
“可……我來得太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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淩葉羽又羞憤的說：“我找不到……”
“總算也是來了……”
黃狗腿又笑了笑，被硝煙熏黑的臉卻變得異常的柔和，眼神也沒有了平日吊兒郎當的模樣，認真的看著淩葉羽，突然伸手在他腦袋上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：“你個哈兒，我就曉得你一定會來。”
說完，衝淩葉羽笑了笑，扭過頭朝劉萬成和廖夜叉揮了揮手：“走咯走咯，死鬼莫管世間事咯！”
廖夜叉衝淩葉羽點了點頭，劉萬成猛吸了一口煙，也朝淩葉羽擺了擺手，三個人頭也不回的背著槍，朝陣地最高處走去了。
陣地上的陰影中，淩葉羽還看到有無數的身影站在那裡。
一排排，一片片，沉默不語，淩葉羽看不清他們的麵貌，卻感覺到他們都在用灼熱且殷切的目光看著自己。
“可是，我還不知道你們叫什麼……”
看到黃狗腿他們堅定離去的背影，淩葉羽知道這次是真的永彆了，他高聲叫到。
“哈哈……這個小兄弟又講瘋話。”
黃狗腿頭也沒回，哈哈笑著，抬起手隨意的揮了揮，又說道：“來咯，心意就到咯！彆個的事，看天意咯！”
“老子劉邊花，大號劉萬成！”
劉萬成扭頭衝淩葉羽招了招手：“其他的，來了就當曉得咯！”
淩葉羽跳起來，快步朝他們追了過去，衝劉萬成高聲叫到：“我要給你屋頭帶回去多少銀錢！”
“哈哈，哈哈！老子拚死拚活，一手榴彈炸的老子銀錢滿天飛，一個都不給我剩下，哈哈……”
劉萬成卻沒有回答淩葉羽，哈哈笑著回過頭，繼續朝陰影裡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