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水道的黑暗重新聚攏,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,將凱恩緩緩吞沒。量子交換機最後一點幽藍的微光熄滅,隻留下銅鑰匙在掌心殘留的、幾乎無法察覺的暖意。四周隻剩下汙濁水流單調的嗚咽,以及一種更深沉的、來自他自身內部的空洞回響——那是存在感被剝離的聲音。
他低頭凝視自己的雙手。指尖在絕對的黑暗中理應不可見,但他卻“感覺”到一種詭異的透明。不是視覺上的消失,而是構成他存在的某種“物質”正在被抽離,仿佛他正從現實的底片上緩慢漂白,即將成為一張空白的負片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,吸入的不是空氣,而是時間本身冰冷的塵埃。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,如同萬噸海水壓頂,讓他幾乎要在這汙穢的地底永久沉眠。
“東京…核爆前夜…”這四個字從他乾澀的唇間溢出,輕如遊絲,卻在下水道的石壁上撞出沉重的回音。這不再是任務坐標,而是命運冰冷的錨點,是吞噬一切的漩渦中心。衰老的自己那雙深淵般的、混合著解脫與瘋狂的眼睛,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現。那雙抓住他手腕、帶著他砸向釋放按鈕的枯槁的手,觸感仿佛還烙印在皮膚之下,冰冷、堅決、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絕望。
他必須回去。不是作為時間清潔工去執行抹除,而是作為唯一的變量,去解開這個纏繞在他誕生之初的、致命的莫比烏斯死結。
銅鑰匙在掌心微微震動,像一顆微弱的心跳。凱恩將它緊緊攥住,冰涼的金屬觸感是他與這個世界僅存的、堅實的連接點。他閉上眼,不再試圖用視覺感知,而是將全部殘存的精神力,如同蛛絲般纏繞上鑰匙,探入其中殘留的、埃德加構建的錨點網絡。
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微光之海。不再是倫敦下水道那具象化的交換機陣列,而是一個由無數細碎光點構成的、動態流淌的星圖。每一個光點,都對應著一個平凡錨點物品最後殘留的坐標回響:咖啡杯底的殘漬、玩具熊耳朵上磨損的絨毛、計算器按鍵縫隙裡的灰塵、老花鏡片上一道細微的劃痕……它們如同宇宙背景輻射般微弱,卻又頑強地存在著,構成一張殘缺卻遍布時空的網。凱恩的意識在這張網上艱難地滑行、跳躍,像一個在暴風雨夜抓著殘破漁網的水手,尋找著那個能將他拖離此地的、最強勁的“水流”——一條通往東京核爆前夜的、尚未被索恩的逆流完全湮滅的時間褶痕。
時間,在這裡不再是平滑的河流,而是布滿漩渦、暗礁和斷裂帶的狂暴海洋。索恩的逆流方程Δt=—71如同一種強酸,持續腐蝕著時間的結構,製造出無數混亂的湍流和致命的時空裂隙。凱恩的意識在狂暴的數據風暴中左衝右突,每一次觸碰都可能被混亂的因果流撕碎,或被逆流的吸力拖向未知的、熵寂的深淵。他的“稀薄感”在加劇,每一次意識衝擊都讓他感覺自己的“輪廓”更加模糊,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溶解在這時間的亂流裡。
就在他精神行將潰散的邊緣,意識網絡中的某個點,傳來一陣極其微弱、卻異常穩定的共振。
是那副老花鏡!
它殘留在網絡中的“印記”並未指向某個物理位置,而是錨定在一個特定的“場景”:社區活動中心,午後陽光透過高窗,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。白發老婦人溫和的聲音在印記中回蕩:“…頭尾相連,循環往複,這就是時間的魔法…”伴隨著她的話語,是無數孩子用紙帶製作莫比烏斯環時發出的窸窣聲和驚歎。這個場景本身,因為其蘊含的、對時間拓撲本質的純粹認知,以及無數參與者共同專注的意念,在時間的亂流中形成了一處極其微小卻異常堅固的“港灣”。
凱恩的意識毫不猶豫地撞向這個印記!
沒有穿越光怪陸離的隧道,沒有劇烈的空間置換。仿佛隻是眨了一下眼,汙濁的空氣、潮濕的牆壁、水流聲瞬間消失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、高度淨化的氣味——臭氧、消毒劑和某種低溫金屬的混合體。絕對的寂靜籠罩四周,隻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血液衝刷耳膜的轟鳴聲異常清晰。
他正站在一條純白色的通道中。牆壁、天花板、地麵渾然一體,散發著柔和的冷光,看不到任何接縫或門扉的痕跡。空氣冰冷乾燥,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感。通道向前延伸,儘頭沒入更深的、令人不安的幽藍之中。
東京深層生物隔離實驗室。核心區。
凱恩低頭看自己的手。稀薄感依舊存在,像一層無形的霧氣包裹著他,但他此刻的形態卻異常凝實。手臂上,那曾被莫比烏斯網絡強化、又差點被索恩抽離的金色蒲公英紋路,此刻徹底消失了。皮膚光滑,仿佛從未有過任何印記。他摸了摸臉,胡茬的觸感還在,但身體的狀態……似乎凝固在了進入下水道前的某一刻,一種被強行“釘”在時間切片上的怪異感。
他攤開手掌。那柄至關重要的銅鑰匙,不見了。
一股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頭頂。沒有鑰匙,沒有園丁網絡,他隻是一個赤手空拳、正在從存在層麵緩慢消失的闖入者。
突然,通道儘頭那片幽藍區域,傳來極其輕微的機械運轉聲——一種低沉、穩定、帶著強大約束力的嗡鳴。聲音的頻率,與他記憶中那穿透耳膜的倒計時轟鳴,隱隱重合。
目標就在那裡。“潘多拉”的囚籠,也是核爆災難的源頭。
凱恩強迫自己冷靜,壓下因鑰匙丟失和自身狀態帶來的巨大恐慌。他像一道稀薄的影子,緊貼著冰冷光滑的通道壁,無聲地向那片幽藍潛行。隨著靠近,通道的冷白光逐漸被儘頭彌漫的藍光所取代,光線中漂浮著極其細微的、如同活物般的金色粒子流,它們遵循著某種複雜的軌跡緩緩移動,構建出無形的屏障。
分子隔離牆。
理論上不可逾越的絕對屏障,任何物質穿越都將引發分子層麵的連鎖崩潰警報。然而,上一次任務中,衰老的自己正是穿透了它!
凱恩停在距離那片流動的金色粒子流幾步之遙的地方,屏住呼吸。他仔細地觀察。粒子流並非完全均勻,在靠近通道頂部和地麵的某些區域,流動軌跡似乎存在極其細微、周期性的“凝滯點”,如同完美樂章中一個難以察覺的休止符。他瞬間明白了衰老的自己是如何做到的——不是“穿透”,而是“同步”。衰老的凱恩,其自身的存在狀態,在經曆了無數次時間循環的磨損後,其分子振動頻率已經變得極不穩定,趨近於某種混沌的臨界點。在隔離牆粒子流周期性凝滯的瞬間,他短暫地“融入”了那種混沌狀態,如同水滴融入波濤。
“稀薄感”……凱恩低頭看著自己若隱若現的雙手。他現在的狀態,不正是一種更極端的、存在層麵的“混沌”嗎?他被時間本身“析出”,既在此刻,又不完全屬於此刻。這或許不是弱點,而是唯一的鑰匙!
他集中全部精神,感受著身體內部那種空洞的、被剝離的“稀薄感”,嘗試著去模擬、去放大它。同時,他死死盯著粒子流中那些稍縱即逝的凝滯點,如同獵豹鎖定獵物。
一個凝滯點出現!就在通道頂部!
凱恩沒有時間思考,身體的本能快過思維。他猛地向前一撲,不是奔跑,更像是一種將自己“投射”出去。在接觸那金色粒子流的瞬間,他清晰地感覺到構成身體的物質基礎發生了劇烈的“抖動”,仿佛要分解成最基本的量子泡沫。劇烈的撕裂感傳遍每一個神經末梢,比任何物理傷害都更深入靈魂。但就在這極致的痛苦中,他成功了!
沒有警報,沒有閃光。他像一縷穿透玻璃的煙霧,毫無阻礙地穿過了那理論上堅不可摧的屏障,跌入了幽藍的核心區域。
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。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環形空間中央。穹頂高聳,由某種透明的複合材料構成,外麵是深沉的岩層和無儘的黑暗。空間的中心,是一個巨大的、由無數層能量場包裹的圓柱形容器,散發著柔和的藍色冷光。容器內部,一團難以名狀的、如同活體星雲般的物質緩緩旋轉、搏動,呈現出夢幻般的紫金色和令人不安的暗紅色——潘多拉神經蝕解病毒的原生體。它每一次搏動,都讓周圍的空氣產生細微的漣漪,散發出一種無形的、足以扭曲心智的低頻壓力。
容器下方,連接著密密麻麻的管線,彙聚到一個閃爍著猩紅倒計時的巨大主控台上。
【00:03:17】
【00:03:16】
【00:03:15】…
鮮紅的數字無情跳動,每一次變化都像重錘敲擊在凱恩的心臟上。核爆倒計時!他回來了,就在那個致命的節點之前!
主控台前,背對著他,站著一個穿著白色防護服的身影。那人身材高大,肩膀寬闊,防護服無法完全遮掩其下蘊含的力量感。他正專注地盯著麵前懸浮的複雜全息操作界麵,手指在虛擬鍵位上快速移動,似乎在輸入最後的指令序列。
不是衰老的自己。防護服頭盔的透明麵罩下,是一張凱恩熟悉到骨髓裡、卻又在此刻顯得無比陌生的臉——年輕、緊繃、眼神銳利如手術刀,帶著一種執行終極任務時的絕對冷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、被巨大責任壓出的疲憊。
那是他自己。年輕的、尚未經曆無數次循環、尚未被時間磨損得隻剩下絕望的凱恩!
凱恩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,幾乎要破膛而出。他看到“自己”的手指懸停在一個巨大的、閃爍著刺眼紅光的虛擬按鈕上方——病毒釋放鈕!隻要按下去,潘多拉將噴湧而出,東京將化為火海,而那個絕望的莫比烏斯環將再次轉動。
“不!”凱恩嘶吼出聲,聲音在冰冷的環形空間裡顯得異常嘶啞和破碎。
年輕的凱恩猛地轉身!防護麵罩下的眼睛瞬間鎖定闖入者,瞳孔因震驚和極度的危險感而急劇收縮。他完全沒料到有人能穿透分子隔離牆!更沒料到闖入者看起來如此…詭異,身體輪廓帶著一種非現實的模糊感。
“誰?!”年輕的凱恩厲聲喝問,聲音通過防護服的內置揚聲器傳出,帶著金屬的冰冷質感。他的右手瞬間離開操作界麵,閃電般摸向腰間的特製粒子手槍,槍口毫不猶豫地對準了凱恩。左手的動作更快,幾乎在轉身的同時,食指已經狠狠戳向那個懸浮的、致命的紅色按鈕!
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。
凱恩看到了年輕自己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絕。那是“時間清潔工”凱恩的眼神,為了阻止更大的災難,可以毫不猶豫地按下毀滅的按鈕,哪怕代價是一座城市和數百萬生命。那份冷酷,那份責任壓出的疲憊,那份隱藏在銳利目光深處的、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……凱恩太熟悉了。
他明白了衰老的自己為何要抓住他的手砸向按鈕。那不是為了製造災難,而是為了強行啟動倒流!衰老的凱恩在無數次循環中絕望地發現,隻有讓災難發生,讓時間倒流71天,才能獲得一次重新洗牌的機會!他是在用最極端的方式,試圖打破這個死循環!
但年輕的自己不知道!年輕的凱恩隻知道執行任務:抹除潘多拉及其創造者,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病毒擴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