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日後,左馮翊府正堂,漆案分列在兩旁,上麵已擺好了酒盞碗碟,幾樣還算看得過去的時令菜蔬和切好的肉脯點綴其間。
來高陵城拜謁劉珩的各縣官員按品秩高低列坐於席間,彼此之間相熟者聚首交談,聲音壓得極低,目光卻不時飄向堂上空懸的主位。
時間一點點過去,主位卻始終空著。這讓等待的眾人隱隱感到有些不安,有人額角滲出汗珠;有人看著身旁緊張的同僚,一臉鄙夷與嘲諷;有人不安地挪動著跪坐得發麻的雙腿;有人神情自若,端起酒樽獨自飲酒……
“府君到——!”
堂外一聲長喝,打破了堂內有些沉悶的氣氛。
所有交談戛然而止。眾人慌忙正襟危坐,屏息凝神,目光齊刷刷投向門口。
劉珩今天沒有穿正式的官服,隻著一身便於行動的玄色深衣,腰束革帶,悠哉遊哉地走了進來。
他身後跟著四人。左側是佝僂著腰的景伯和麵容沉靜的鄭渾,鄭渾手裡捧著一卷厚厚的簡牘,目不斜視;右側則是按刀而立的徐晃和陳叔至,二人皆是虎目含威,掃視著全場。
劉珩徑直走到主位坐下,景伯侍立身後,其餘三人則各自落座。
劉珩並未立刻說話,隻是拿起麵前漆案上的酒杯,抬手製止了拿起酒壺準備斟酒的景伯,從他手裡接過酒壺,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斟滿。
“諸位。”
他終於開口,隻是聲音平緩,聽不出喜怒:“遠道而來,辛苦了。左馮翊新遭羌患,百廢待興,往後諸多事務,還需仰仗諸位戮力同心。”
他舉起酒杯:“這第一杯,敬諸位遠來不易。”
說罷,仰頭一飲而儘。
堂下眾人如蒙大赦,連忙紛紛舉杯,口稱“不敢”、“府君言重”,也跟著飲儘。
一杯酒下肚,氣氛似乎鬆動了一點點。有膽大些的縣令開始試探著說些“府君神威,擊退羌虜,保境安民”、“下官等唯府君馬首是瞻”之類的場麵話。
劉珩隻是聽著,微微頷首,臉上神情莫測,既不顯得親近,也並未流露不滿,他示意侍者再次為眾人斟酒。
這時,鄭渾起身將手中那卷簡牘放在了劉珩的案角,這一動作,卻讓幾個一直暗中留意著劉珩的官員心頭猛地一跳。
劉珩的目光再次掃過堂下,嘴角掛著點笑,他並未去碰鄭渾放下的竹簡,反而又端起了自己的酒杯。
“諸位,今日之宴,既是接風,亦為議事。左馮翊之困,首在糧秣,然郡府官倉卻被楊賊勾結前任蠹吏搬空,此事,想必在座的諸位,都清楚吧?”
劉珩話鋒突然轉變,使得堂下眾人臉色隨之驟變,剛剛變得鬆弛了些許的氣氛瞬間又凝滯起來。
劉珩仿佛沒看見眾人的反應,自顧自地又飲了一口酒:“官倉空了,該向朝廷繳的賦稅卻不能停,官倉裡沒糧,但郡兵要糧餉,流民要賑濟,處處等著米糧下鍋呢!”
說到這裡,劉珩的聲音陡然拔高:“本官自洛陽受命而來,天子賜我兵馬,予我權柄,是要我鎮守一方,安民戡亂!而不是來此替前人收拾爛攤子、替某些人背黑鍋的!”
“府君!府君息怒!”
下首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縣令顫巍巍地離席,跪伏在地,聲音發抖:“官倉之失,實乃楊賊勢大,前任諸公……唉,下官等亦有失察之罪,甘願受罰!然……然府君明鑒,各縣存糧亦已見底,實是……實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!”
他這一帶頭,立刻又有幾個縣令、縣丞離席跪倒,紛紛陳情訴苦,一時間堂上儘是“府君明鑒”、“實在艱難”、“庫中空空”的哀告之聲,仿佛整個左馮翊已是窮途末路。
劉珩端坐主位,冷眼看著堂下跪倒一片的官員們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待那些哀告聲稍歇,他才緩緩開口:“哦?巧婦難為無米之炊?好一個‘庫中空空’!好一個‘巧婦’啊!”
他猛地一拍身前的漆案,隨後豁然起身,俯視著滿堂神情各異的官吏,冷哼一聲,彎腰抄起鄭渾先前放在案角的那卷厚厚簡牘。
“庫中空空?哼!”
劉珩繼續道:“爾等當本官是瞎子?是聾子?爾等治下,田畝幾何?隱戶又有幾何?去歲秋賦,實收幾何?賬冊所錄又是幾何?各家各戶,豪強商賈,囤積居奇者,又有多少?嗯?”
他每喝問一句,堂下官員的頭便埋得更低一分。
“有些人的私賬,樁樁件件皆已在此!”
“鄭文公已將爾等治下虛實,查了個底朝天!整個左馮翊治下十四縣,有多少醃臢齷齪?夏陽縣虛報田畝、隱匿人丁、縣令程誌勾結豪右侵吞良田,縣尉趙稜強占民女,逼死一家七口;臨晉縣虛報田畝、縣丞韓夷勾結奸商哄抬糧價;重泉縣縣令鄭普中飽私囊、勾結當地豪右侵吞官倉……鐵證如山!”
一番話徹底擊潰了堂下官吏們最後一絲僥幸!
“府君饒命!府君饒命啊!”
一聲淒厲的哭嚎突然響起,隻見下首左側一名中年縣令涕淚橫流地向前膝行幾步,對著劉珩瘋狂叩首,發出沉悶的“咚咚”聲。
就像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一樣,緊接著,第二個、第三個……有七個被點名的官吏撲倒在地,哭喊聲、求饒聲、辯白聲混雜一片。
其餘未曾被直接點名的官吏,雖還坐在自己的席位上,卻也個個心中戚戚然,更有人麵如土色,鎮定自如者不過寥寥幾人。
偌大的正堂之內,除了那七名官吏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叩頭聲,便隻剩下眾人有些壓抑的喘息聲。
劉珩冷眼看著腳下這片醜態百出的景象,眼中沒有半分憐憫,他沒有繼續說話,任由那絕望的哭嚎在大堂裡回蕩……
終於,當那幾個官吏嗓子都哭嚎得有些嘶啞了,劉珩才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竹簡:“哭?嚎?現在知道怕了?當初伸手的時候,就該想到有今日!”
他將目光緩緩掃過那七個癱軟在地的身影:“爾等七人,身為朝廷命官,不思報國,反為蠹蟲!貪墨國帑,盤剝百姓,勾結豪強,致使治下凋敝,官倉空虛!你們說,我該放你們一馬嗎?放過你們,我如何向治下百姓交代?又如何對得起天子垂愛?”
七人聞言,徹底癱軟在地,口中不停重複呼喊著“府君饒命啊!”之類的話語……
“來人!”
劉珩斷喝一聲。
“在!”
堂外肅立多時的士卒轟然應諾,湧入大堂。
“扒了這七人的官袍,收繳印綬!先打入獄中和王顯李弼等人關在一起,籍沒家產,待本官上奏朝廷詳陳其罪後,再行發落!”
“諾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