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都府的空氣裡永遠漂浮著一層油膩的辛辣,花椒的麻與紅油的香無孔不入地滲進每一寸縫隙。
衛蓮立在唐門客院二樓的軒窗邊,目光穿透庭院裡幾竿修竹的搖曳翠影,投向遠處依山而建,層層疊疊的屋宇——那裡是千機閣的方向,也是唐晰終日蟄伏的洞穴。
一連數日,衛蓮都在不動聲色地觀察。
觀察這座蜀中巨擘森嚴的運轉體係,更觀察它的主人。
唐晰的存在感,即便隔著重重院落,也像一把未出鞘卻寒氣凜冽的古劍,沉沉壓在感知的弦上——那是遠超封九霄的凝練,甚至比武當那位清冷如仙的司玉衡更加內斂而深不可測的氣息。
江湖名人榜前五十,唯一未及而立的絕頂天才。
成都城街頭巷尾茶樓酒肆裡,那些裹著汗味和草莽氣的議論,早已將這標簽牢牢釘在了唐晰身上。
羨慕是底色,嫉妒是暗流,恨意則如同陰溝裡悄然滋生的苔蘚,在每一個陰暗的角落蔓延——
“嘖,百年難遇的天才?唐門的暗器路子,陰狠是出了名的,誰知道他上榜是不是靠背後放冷箭?”一個敞著懷,露出黝黑胸毛的漢子在街邊麵攤上灌了口濁酒,聲音刻意壓低,卻足夠讓鄰桌聽得一清二楚。
旁邊一個尖嘴猴腮的同伴立刻湊近,臉上堆滿猥瑣的竊笑:“嘿,我看哪,他那個‘戀物癖’才是真的!整天抱著個木頭疙瘩當寶貝,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怕不是對著那傀儡娃娃……嘿嘿……”未儘的下流言語被一陣心照不宣的哄笑淹沒。
“依我看,”另一個故作老成的聲音插進來,帶著點神秘,“以他那身份地位,快三十了還打光棍,連個暖床的丫頭都沒有……怕不是身上有什麼‘難言之隱’吧?繡花枕頭,中看不中用!”
每每這些帶著惡意的揣測隨風灌入耳中,衛蓮都看到陪在身邊的衛聽瀾臉色瞬間沉下去,折扇“啪”地合攏,指節捏得發白。
衛聽瀾想開口辯駁,想去壓一壓這些宵小的口舌,可最終,那點衝動總會被更深的無奈取代——他那社恐入骨的表哥,像一隻徹底縮進殼裡的蝸牛,對外界一切風言風語置若罔聞。
越是沉默,越是遠離人群,那些陰暗的流言便越發肆無忌憚,一發不可收拾。
衛蓮垂眸看向自己攤開的掌心,意念微動,一股微弱卻清晰的熱流立刻在丹田深處旋轉凝聚,像一枚被點燃的、溫順的炭核。
這便是他這些時日苦修的成果——內力在丹田的收放,已如臂使指。
然而,也僅止於此。
這團凝聚的力量,仿佛被困在丹田的孤島。
衛聽瀾那點淺薄的引導早已無法提供任何幫助,沒有內功心法,如同沒有航圖和船槳的舟子,隻能徒勞地在孤島邊緣打轉。
力量無法循著經脈牽引至特定的穴位,更遑論灌注拳腳、催動兵刃。
他需要一把鑰匙,一把能打開這身體寶藏、將力量化為實質鋒刃的鑰匙。
蜀地武林,唐門、青城、狂刀三足鼎立,其餘依附的大小門派更是盤根錯節。
衛蓮心中念頭飛轉,一絲決意浮現——若這些門派中真藏著適合他的心法,他不介意拜入某個門下,哪怕隻是暫時的棲身。
力量本身才是唯一的目的地,至於踏足哪一條路,他並不在乎。
“蓮弟!”衛聽瀾的聲音帶著慣常的明朗,在樓下響起,打破了衛蓮的沉思,“走,帶你去見見我那位神仙表哥!讓他給你瞧瞧,你這內力路子,下一步該怎麼走!”
他搖著折扇,仰著臉,一副“包在我身上”的篤定模樣——整個唐門上下,誰不知道柔姑娘最寵這個表弟?連帶著衛蓮和徐嬌嬌這兩個“拖油瓶”,也得了不少禮遇和笑臉。
衛蓮沒有言語,隻是默默轉身下樓。
衛聽瀾的提議恰與他的念頭不謀而合——唐晰,無疑是他們目前能夠接觸到的,站在力量巔峰的那個人。
穿過幾重庭院,空氣中那股金屬,油脂和淡淡火藥味的特殊氣息漸漸濃烈起來。
千機閣那兩扇厚重的黑漆木門緊閉著,像守衛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秘密。
衛聽瀾熟門熟路地叩了叩門環,裡麵毫無反應。
他也不在意,直接伸手一推。
“吱呀——”
門開了半扇,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猛地衝了出來。
像是陳年的銅鏽混合著燒焦的獸皮、未乾的桐油、還有某種奇異的草木灰燼,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。
衛聽瀾立刻被嗆得彎下腰,用袖子捂住口鼻,劇烈地咳嗽起來:“咳咳咳!我的天……表哥!你這屋子……咳咳……是打算把自己醃成臘肉嗎?”
衛蓮卻恍若未聞,他一步踏入——閣內光線昏暗,隻有幾扇高窗透下幾縷天光,照亮空氣中浮動的細小塵埃。
巨大的木案,靠牆的架子,甚至地上,都堆滿了奇形怪狀的金屬零件、半成品的木質或竹製結構、散落的工具以及一遝遝畫滿複雜線條和符號的圖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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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裡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金屬的風暴,混亂得如同廢墟。
唐晰背對著門口,正俯身在一張巨大的工作台前。
他束發的發帶有些鬆散,幾縷墨色的發絲垂落頰邊,玄色的窄袖勁裝袖口挽起,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,手中握著一把精巧的鋼銼,正全神貫注地打磨著一個形狀怪異的青銅構件,發出規律的“嚓嚓”聲。
對於闖入者,唐晰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,仿佛他們隻是兩粒誤入的塵埃。
衛蓮快速掃過這片混亂的“戰場”,視線落在腳邊一張被踩了半個腳印的圖紙上。
圖紙很大,上麵用極精細的筆觸繪製著一個結構極其複雜的裝置,似乎是某種大型弩機的傳動核心。
線條縱橫交錯,標注著密密麻麻的尺寸和符號。
他彎腰將圖紙撿起,指尖拂去灰塵——圖紙上的某個區域,幾處零件的連接和咬合方式,在他眼中瞬間呈現出一種彆扭的遲滯感——那是會極大損耗動能、甚至可能在瞬間高壓下導致結構崩解的設計!
這感覺,如同一個經驗豐富的狙擊手,瞬間判斷出槍械某個部件的公差超限,必然影響最終的彈道精度。
衛蓮的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,上前幾步,走到工作台側前方,將那張圖紙在唐晰視線可及的桌角攤開,指尖精準地點在圖紙上那幾處彆扭的連接節點。
“這裡,”他的聲音平靜無波,在隻有金屬摩擦聲的空間裡卻異常清晰,“還有這裡,以及這邊的聯動卡榫,角度偏差了大約一度半,咬合麵接觸不夠充分,力傳導路徑有冗餘拐折,瞬間爆發輸出時,應力會在這幾個薄弱點集中,導致結構變形甚至斷裂,另外,這個杠杆支點位置偏移,效率至少損失兩成。”
“嚓嚓”的打磨聲戛然而止。
連衛聽瀾的咳嗽都憋了回去,他瞪大了眼睛,茫然地看著衛蓮,又看看那張鬼畫符般的圖紙,完全不明白衛蓮在說什麼天書。
唐晰沉默地,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。
那雙看什麼都不在意的眸子,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聚焦在衛蓮臉上——不再是之前的疏離審視,而是一種被某種東西猝然擊中核心的銳利探究。
他沉默地看著衛蓮指出的地方,濃黑如墨的眉峰一點點蹙緊,眼底深處仿佛有無數精密的齒輪在飛速轉動、推演、驗證。
衛蓮的解釋依舊言簡意賅,帶著一種工程學特有的精確和冷酷:“角度修正,增加咬合接觸麵,優化力傳導路徑為直線或最小弧度,杠杆支點需後移三分。”
他頓了頓,補充道,“若追求極限爆發,建議替換此處的青銅構件為百煉精鋼,並做淬火韌性處理,否則,即便角度修正,材料本身在極限應力下仍有崩裂風險。”